花落那年夏天(四)

第二天醒来,何美丽手机上,9通未接来电,7条未读短信。

她笑了笑,按下删除键。

秋天在不经意间来临,又在不经意间离开,还来不及去感觉她的感觉,冬天就覆盖了她的痕迹。匆忙之间,没有问候,也忘记告别。

韩晨穿着灰色粗针毛衣外套,耳机线从围巾下钻出又躲进裤子的口袋里。他口袋鼓鼓的,里面揣着一瓶温热的咖啡。他单腿支撑着自行车停在路边,左顾右盼,有些紧张焦虑,从家出来的时候忘了戴手套,现在十个手指冻得通红。韩晨心里暗暗咒骂天气冷得真快,终于远远地看见何美丽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她穿了一件藏青色毛衣外套,领子有一圈软软的白色绒毛,看上去特别可爱。何美丽抬头,撞上了韩晨的眼神,韩晨吓了一跳赶紧低头回避她的眼睛,他感觉心跳漏了一拍之后就再也跟不上节奏,胡乱打着拍子。等他再抬头看她的时候,何美丽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偏头看另一边。韩晨蹬了几下自行车追过去,陪着笑脸:“我等你半天了。”

“等我干吗。”何美丽不看他,话也说得冷冰冰的。

“就是昨天……”

“昨天干吗。”

“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

“不是,就……”

“不是什么,就什么。”

韩晨被何美丽堵得只能把话一句一句生生吞回肚子里,张张嘴又闭上,张张嘴又闭上,活像个吐泡泡的金鱼。

何美丽终于没憋住,“噗”地笑了出来。

韩晨一愣,这才放下心来舒心地笑了。

“吓我一跳,你耍我啊。”

“你活该啊。”何美丽努着嘴,一副打了胜仗之后趾高气扬的样子,韩晨看得有点发愣。

“这是什么。”何美丽伸手掏出韩晨口袋的咖啡,“还是热的,好暖啊。”何美丽把咖啡瓶贴在自己脸上,温暖一下子传递过来。

“哦,这是给你带的。”

“那么好啊?”何美丽眨巴着大眼睛,乌黑的瞳仁闪着光亮。韩晨看见她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故作镇定的吸吸鼻子,说:“我不是要给你赔罪吗。”

杨帆一脸愁容的裹着他深蓝色的羽绒服往学校赶。

在早晨那么分秒必争的时段,自己终于还是只能屈服于老妈坚决的“不穿羽绒服不让上课”的态度。他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心里一直叨咕着“哪有人穿羽绒服啊。”他低头瞅瞅自己一个热血青年居然比小姑娘裹得都严实,圆滚滚得好不笨拙,而且手上还提着两个着大饼鸡蛋的白色塑料袋。杨帆的表情为此更加苦大仇深了一点。

“我就是一个老妈子,大早晨的穿着羽绒服,还得排队给韩晨那小子买早饭再宅急送,真服了。”

杨帆叹口气,“要不要再买瓶饮料。”

之后,杨帆手上又多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一瓶可乐,一瓶橙汁。他总笑话韩晨跟个女人似得喝橙汁,韩晨就还他“你风雨无阻的喝可乐将来没有儿子可别找我哭,不懂养生。”

清晨的天还泛着青紫色,随着太阳的升起,一层一层与渐浓的橙色融合,变得明亮剔透。可为什么,眼睛就被灼痛,那炽人的焦灼侵袭而来的速度之快根本无法闪躲,又像被巨浪吞没到不知名的暗涌巢穴,无助而心痛。

就像最美好的漫画小说场景,男主角英俊潇洒,女主角美丽可人。过路的行人皆是图景的陪衬,衬托着他们的俊美般配又温馨脉脉,讽刺着自己的无知白痴傻*,还有手上这一堆乱七八糟的塑料袋。

杨帆几乎是发着笑掉头往回走的,他使劲地、狠狠地将早饭和饮料扔得很远。

人生之妙就在于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千千万万个人就有千千万万个世界。能以这种冷静的视角看周身、看世界的时候,一定脱离青春很久了,而在脱离的过程中,褪去的那一层层旧壳,也一定是连皮带肉的撕扯。

等到他们理解到这个道理的时候,当下发生的早已成为多年前的往事。

你可以庆幸得到成熟的理智,也可以惋惜丢失的那些执着。

杨帆一直以为,将“爱情”摆放在前的要么是没有心的人,要么是被冲昏头的人。可是,他明亮的眼睛像找不到焦距、整个人的重力也随着消失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他想给自己最信任的兄弟找借口,但无从下手。

“杨帆,你在计较什么呢?”

“不会是那样的。”

“韩晨怎么可能呢。”

“不会的。”

“嗯,不可能的。”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去否定的笃定,每一次下决心去相信的笃定,都那么刻意,刻意得像自欺欺人。

杨帆笑得流出眼泪,他掉头回家,路上想起语文课上老师不断重复的重点名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或许是我对韩晨的要求太多了。他想。

或许是我太苛刻了。他想。

或许是我错了。他想。

张文洁正锁门要去上班,看见杨帆耷拉个脑袋回家了。她正纳闷,要劈头盖脸给他一顿数落问他怎么逃课。

杨帆抬头,“妈。”

他眼眶红得厉害。

张文洁吃了一惊,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儿子如此脆弱委屈的一面了,约摸从三四年级开始,杨帆就没有在父母面前掉过眼泪,所以她只记得起杨帆嬉皮笑脸的样子、早晨刮胡子的样子,以及是倔犟起来像一头蛮牛的样子。

“不舒服吗,那就在家休息一天吧,我给你班主任打电话。”

“嗯。”

杨帆赶忙低头从妈妈身边过去,与此同时,一大颗眼泪生生砸下来。他自己也有些惊慌,有多少年没流过眼泪了。

原来委屈是这样一种感觉,整颗心向里缩、不断地缩,边边角角在磨损,缓慢而持久的疼。

杨帆一下子倒在床上,将自己整个人藏在羽绒服底下,见不到光,倒觉得踏实。可能是暖和的缘故,没多久他就睡着了。也好,省的想些有的没的困扰自己。删除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鼠标点一点、回收站清一清,能展现它们样子的画面就消失了。那么记忆呢,或者印象呢。它们没有实实在在的线条和颜色,却以更为深刻的线条和颜色占据着海马体,除非你开颅切掉它,否则无法摆脱。

年幼的时候,杨帆家里有一只拉布拉多幼崽。那小家伙充满警觉,只有在杨帆一家人面前才打滚耍赖皮,躺在地上露出粉白的肚皮要他们抓痒痒。后来从杂志上看见“小狗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敢露出自己的肚皮,那是它们最脆弱的地方。”

原来,那就叫做“信任”。

所以,才会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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