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放浪记(初版)-原著林芙美子(日),于1928年开始连载于“女人艺术”,后有大幅修改,1951年6月林芙美子去世,50年后版权到期,被青空文库收录。现在出版的“放浪记”是改稿后的第一部加上第二部及1946年连载的第三部而成,“放浪记(初版)”是总结了连载在“女人艺术”的部分,为同作品的原型。
浊酒
十月×日
又到了怀念叫卖炒栗子的声音的时候。
听着沿着花街叫卖炒栗子的沉闷的声音,在簌簌的寂寞的房间里,我无精打采地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我从小时候开始,一到冬天就经常会牙齿疼。
还可以在妈妈那里撒娇的时候,会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又哭又叫,被涂一脸湿湿的咸梅,一边打嗝一边哭的就是曾经的我。
可是,人生渐渐过半,在旅途上的空空荡荡的,这样寂寞的咖啡厅的二楼,因牙疼躺着时,就会想起家乡的原野,山,海,还有分别了的人们的脸。
面向水一样的眼瞳说着话的神佛日月,也只剩下歪歪扭扭的窗外那飘飘悠悠的月亮……。
“还疼吗……。”
悄悄上来的阿君那庞大的日式盘头,背着月光,一团黑覆盖上我时,今早开始就没有吃东西的我的鼻孔中,被塞满了海苔的香味,阿君轻轻地在我的枕边放了一个寿司盘子。然后默默地看着我睁开的眼睛。
体贴入微啊……一下子热泪盈眶,从薄薄的被子里轻轻地拿出钱包时,阿君说
“傻瓜!”
用宛如敲在厚纸上力度,阿君啪地打了我的手一下,接着掖了掖被子复又悄悄地下了后楼梯走了。
啊啊让人留恋的世界啊。
十月×日
风在吹。
天亮时分梦到青色的细蛇,在地上轻快地爬。
而且系着浅粉色的腰带,奇怪地站起,这让我感觉会有让人悸动的好事,非常愉快的事情发生。
早上的打扫结束后,呆呆地看着镜子,苍白浮肿的脸,因生活筋疲力尽,我啊啊的长叹一声,即使是墙壁里也是好的,好想钻进去的。
一想到今天也会是像泥浆一样的味增汤和剩饭,就想到即使是中华荞麦面也好啊,好想吃。
我看到什么也没有涂,模模糊糊的脸,突然焦躁起来,就在嘴巴上涂了红红的口红。
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如何……A,B,C也是,本想轻轻地抓住快要断了的链子,不过你们仍旧只是风景中那街边的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神经衰弱,开始害怕起一次拿好几个盘子。
穿过帘子看到清爽的摆放在门旁的,为求吉利的盐堆儿,被女学生们踢来踢去,唰的飞溅,小盐山也慢慢地变矮。
我来到这家两个星期,颇有收获。
朋友两个。
一个叫阿初的女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未经世事,很适合梳银杏卷(一种发型)的可爱人儿。“我虽然在四谷出生,但是十二岁的时候,被别人家的大叔带走,拐卖到中国了呢。虽然我马上被卖到艺妓馆,立刻就把那个大叔的脸给忘记了……不过经常跟那里的一个叫桃千代的女孩子,一起在滑溜溜的走廊玩儿打滑来着呢,真的就像是镜子哦。
从内地有演戏的过来,我们就披着毯子,穿上长靴去看,土地一旦被冻上,是可以穿着木屐走路的哦,但是洗完澡出来,鬓角的头发会绷直很奇怪呢。
我大约待了六年,一个中国报社的人把我带回来的呢。”
在客人吃喝完离开后,一边用洒在桌子上的酒写字,可爱的阿初,用沉重的口吻说了这样的身世。
还有一个是比我早来一天的阿君,是一个个子高高充满母性的,性情温和的女人。
在花街出口的这家店,出乎意料的宁静且素净,我和两个女人马上就成了好朋友。
在这样的地方工作的女人们,初时即使是再心术不正顽固的提防,不和,只要有个什么偶然或是显示一下真心,一下子就投降了,成为像是十年了的知己,好像比姐妹还亲。
客人一走光,我们就像蜗牛似的缩在一起。
十月×日
阴沉沉的天空。
目不转睛地与小君对视,感觉有一种好久以前闻过的,黄色小花的味道。
傍晚,从电车大街(地名)的澡堂回来,总是酩酊大醉的大学生水野,正在喝着让小初斟的酒。
“你终于被看到裸着的身体了哦。”
小初傻笑着,透过镜子看着将梳子插进鬓发的我,这样说着。
“你一去澡堂水野就来了,正好问起你,就说去了澡堂……”
酩酊大醉的大学生,像风一样挥着细胳膊,咚咚敲着头。
“竟胡说!”
“哎呦!刚刚不是说了嘛……正想着这水野,急急忙忙跑去电车大街,要干什么呢,水野回来说推开了女堂,然后收银台的人跑来说这是女堂!接着回嘴说,哦我以为是医院呢就杵在那里,恰巧你,正好裸着身子,水野那个高兴……。”
“变态!真下流。”
大学生一看我气得不得了,将薄魔芋也似的手合十说,
“生气啦?宽恕我吧!”
想看裸体,在太阳下全裸了躺下给你看!真想这样大声骂过去。
一整晚气氛沉重,我把七八个煮鸡蛋啪啪的扔到桌上弄碎了。
十月×日
烤秋刀鱼的味道就是季节的召唤。
一到傍晚,花街里今天也是秋刀鱼的味儿,女郎们每天吃秋刀鱼,浑身会长出鱼鳞吧……
夜雾浓浓,看着电线杆细长的身姿拉起像针一样的影子,立在门帘外,电车轰隆隆地跑过,不知为何羡慕起它们,鼻中不禁一热。
留声机中那坏掉的发条昨天是歌舞伎今天又是歌舞伎。
活着这件事变得挺无聊。
在这样的地方工作,无聊!无聊!我都想去扒窃了。或者成为女马贼。
女郎也成。
年轻小姐为何哭泣啊
眷恋着薄情男呢……
这个那个,这家伙那家伙,啊哈哈!啊哈哈!啊啊地球啊乓乓地分成两半吧,有好几张嘲笑我的脸在蠕动。
“这王中王十杯你喝喝看,我赌拾日元!”
不知是哪里来的纨绔少爷,脸上闪着令人生厌的油光,把一张像是刺青的拾日元纸币,啪的平贴在桌上。
“根本不是事!”
我痞气十足地出现在白白的灯光下,将那十杯威士忌若无其事地一饮而尽。
油光少爷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漏出个鄙视的笑容,优雅大方地消失了。
高兴的只有咖啡厅老板,哈哈,一杯一日元的王中王,毕竟那女孩子给喝了十杯啊……呸呸呸。真想吐口口水。
眼瞳在燃烧。
这个那个这些家伙们都是可憎的人。
啊啊我不是个有贞操的女人。是不是要裸舞一个给你们看看,高雅的您们,哎呀,各个皱眉,要叫喊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的吗!
我就是个野花,想要不依靠任何人生存下去,哎哎哪有时间哭泣。如果不想让男人来养,就必须比那多工作十倍不止。
即使是可以叫一声同志的朋友也会嘲笑的。
听歌吧梅川
暂时把感情放下吧
到哪儿都被爱情戏弄
那是忠兵卫的梦话
唱着诗,好心情的开启装饰窗大口地吸了吸夜雾。不过是廉价的便宜威士忌怎么会醉……啊啊啊请仰望夜空,绚烂就挂在那里,彩虹就挂在上面。
小君,瞠着大眼睛,使劲地抓着我问,那样好吗?那样不会难受吗?不会让你的心里受伤吗?
温柔呀年轻娇嫩
还未品尝初恋
手牵手前行的人啊
那身姿在躲藏什么
曾经喜欢过的歌,神往得沉溺在泪水里,我的身与心开始向遥远的遥远的地之尽头一……直退去。
精神马上要开始松懈时,月亮像往常一样朦胧,举止像大人的小孩儿学着银鱼的嗓音说,
“喂老爷!想想……喂老爷想想嘛……。”
那样打不起精神的残废就扔出去!
总觉得看着那么可怜的孩子们涂的厚厚的粉花掉了的脸,我真的忍不住想搂住谁。
十月×日
每天在后厨吃三餐,心情很糟糕,说归说又非常不喜欢让客人请吃饭。
说是两点打烊,逛完花街的客人一涌进来,即使到了凌晨店主是不会想到要把招牌收进来的。
水泥地板,奇异的砰砰声好似要将动脉全部冻结一样让肌肤起了鸡皮疙瘩。
酸酸的酒味儿闷闷的让人焦躁。
“真讨厌……。”
小初一边拧着被啤酒弄得湿哒哒的袖子,呆若木鸡地站着。
“啤酒!”
都已经过了四点了,远方响起真的是久违了的鸡叫声。
咯咯!咕咚咕咚新宿站的火车的汽笛声一响,最后,在我的班上,看上去穿着合宜的男人走进来。
“是啤酒!”
没有办法,我抽了一支啤酒,把酒倒进杯子里递过去。只是带着刺儿地盯着天花板的男人,突然把那一杯啤酒一口气喝光后,非常假惺惺的说,
“什么啊!是惠比寿(啤酒牌子)啊,不喜欢。”
扔下这么一句话,施施然地,走到夜雾浓重的街道上去了。睁目结舌的我,突然怒上心头撤下剩下的啤酒瓶,追了上去。
对着即将在银行旁边转弯的那个男人的黑影,我狠狠地将啤酒瓶嗖的扔了过去。
“想喝啤酒,呐,给你喝。”
随着尖锐的声音,啤酒瓶,痛痛快快地,碎成片,四处飞溅。
“怎么啦!”
“混蛋!”
“我是恐怖分子。”
“哈,有你那样的恐怖分子吗……真是个没进的恐怖分子啊。”
担心我跑来的阿君和,两三个汽车司机们一赶来,有意思的恐怖分子一下子消失在了胡同里。
这样的职业还是结束掉吧……。
话虽如此,从北海道寄来的父亲的信里,写着灾难重重,如今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读了希望给寄些钱云云的长信,想着马上就会在寒冷中精疲力尽的父亲,无论如何寄四五十日元给他吧。
再干一阵子,我也回到北海道,干脆跟父亲他们一起当行脚商人算了……。
是那正要乘的船。
将头扎进噗噗冒着热气的关东煮的摊子,用筷子插起汆鱼丸子的小初关了店外的灯正拼命地吃着饭。
我一边压压亢奋后的颤栗,一边让小君帮我把围裙拿掉后,把关东煮当成下酒菜,享受了一下睡前的浊酒。
————一九二八年・一二————
-浊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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