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八零后,出生在河北张家口坝上。在儿时的记忆里,只有两个字:冷、馋。
坝上属于内蒙古高原和华北平原的接壤地带,土地贫瘠,山贫水恶,还处在风口区域。春秋两季黄沙漫天,出去转一圈回来,嘴里,鼻子里,耳朵里全是沙子,头发上的泥土似乎怎么洗都洗不掉。到了冬天,那就更加难捱了。外面刮着白毛风,就是那种里面裹着小雪花的风,吹到脸上,剌的生疼生疼,人们都穿着毛衣套棉衣,棉衣套大衣,皮裤套棉裤,脚上还得穿上线袜子,白底黑面的灯芯绒棉鞋踩在路面上,咯噔咯噔的作响,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把路踩碎一样。家里面玻璃上糊着厚厚的双层塑料布,屋子里面盘着火炕,生着火炉,连着火墙。人们有钱的烧煤,没钱的烧粪,饶是如此,家中的水管还是常常冻坏,形成一个一个的小瀑布,惹得小孩欢笑,大人挠头。
小孩子是不怕冷的。大清早就缠着大人去草滩上下套子抓兔子,大人们被缠不过了,就敷衍的带着欢蹦乱跳的孩子,全副武装的穿好衣服,去草地里用铁丝随便编个套子,这个套子便是孩子一天甚至几天的盼望。盼望着可以抓一个小灰兔子,带回家来,活着就养着玩,死了便吃掉,丝毫不管自己的想法是多么残忍。
可惜的是,除了下雪天,根本就套不到一个兔子。
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孩子们都很馋,吃的东西少,家里有钱没钱都一样,因为根本买不到。尤其是冬天,天天大白菜炖豆腐,要不就是山药蛋子炖粉条。为了调剂生活,一些聪明的妈妈会在秋天制作西红柿酱。西红柿酱就是把西红柿蒸熟,去皮,切碎,然后全家一起动手,把切碎的西红柿塞进洗好的葡萄糖瓶子里面,用针管抽空,一排排的放在墙角。到了冬天,家中来客人的时候,就会开启一瓶,或者炒鸡蛋,或者加白糖凉拌,都是无上的美味。要是家里人偷懒没做西红柿酱的话,那么一冬天就只能吃各种咸菜调剂了。这也许是许多八零后的集体回忆,但是作为坝上人,冬天还有一个美食,就是莜面。
莜面是燕麦的一种,适合在高寒,贫瘠的土地生长,似乎就是为坝上人生出来的。现在可以随便买到,小时候可不行。需要等到秋收以后,老家的叔叔大爷们把熟了的莜面脱子,在炒房里用一口大铁锅炒熟,然后磨成发黑的面,装进一个一个的布口袋里。老家的亲人挑选出磨的比较白的莜面,再带上点麻油,进城走亲戚。
进城走亲戚是个值得炫耀的事情,所以在都是中午出发。二八大铁驴的自行车后架子上绑好一袋子莜面,两边跨上两卡子麻油,大摇大摆的推着出村,旁人看见了就会问一句:“大岗(大哥)进城去呀?”大哥就会骄傲的大声说:“去给老五送点莜面!”旁人会再问:“老五都是城里人了,还要咱们这黑面了?”“再是城里人,他也离不开莜面。不吃莜面,没劲!”一套公式化的寒暄过后,自行车出来村,赶紧上车,顶着寒风向城里骑去,生怕天黑了不好走。
老家来人是我最喜欢的时刻。当满头大汗的大爷怯生生的推着车子进院的时候,父母亲就会满脸笑容的迎上去,卸货,拉着进屋,平时不舍得吃的黄元帅苹果端上一盆,好烟好酒全拿出来。墙角的西红柿酱“砰,砰”的连着开个四五瓶子,不仅炒鸡蛋,还要凉拌。
男人们聊天的时候,妈妈就会拿个瓷碗,从莜面口袋里挖上几碗,活好面,开始做各种莜面美食。细细的莜面鱼鱼,妈妈一只手能搓五股;大理石上面抹点香香的麻油,手掌一搓一卷,一个个莜面窝窝就像士兵一样站在面板子上;切好山药蛋子和胡萝卜,蒸熟拌馅儿,大大的莜面饺子保证你吃不过五个。这么些莜面美食,妈妈做起来就好像在玩耍一样,还时不时和里屋的男人们撘句话。食物做好,上锅蒸熟,就能吃了。
哦,最最主要的东西差点忘了说。那就是汤汤。吃莜面需要沾着汤汤吃,这汤汤就上讲究了。汤汤可以切点黄瓜丝伴着酱油醋做成凉汤,甚至可以用腌咸菜的汁放着山药蛋子丝丝蒸熟,但是最上的了台面的,就是羊肉蘑菇汤。
蘑菇是我们当地的特产,口蘑。秋天时候,我和爷爷在雨天过后,拎着萝头(篮子),去田埂上,草滩里找蘑菇。蘑菇很难找,外行人可能一天都找不到,我们当地人熟悉地形,就去蘑菇窝子,一窝子的蘑菇能装一麻袋。老家的蘑菇是白蘑菇,小小的杆子,圆圆的头,摘的时候必须用木头铲子或者手摘,不能挖,把地表部分摘走后,用草盖上,不破坏菌层,这样蘑菇就可以摘好几茬。蘑菇摘回家,不去泥土,直接铺平晒干,不能着一点水,否则会生虫子。
做莜面汤汤的时候,妈妈叫上我一起洗蘑菇。干蘑菇很难洗,要提前泡好,洗的时候需要换好几次水,冰凉的水激的我和妈妈的手通红,我们就会握着对方的手,来回搓,直到发痒为止。费劲洗好的蘑菇沥干水,妈妈再把它细细的切丁,放在搪瓷碗里。这时候,我会从外面的小房里拿来一块羊肉,趁着羊肉还冻的硬邦邦的,妈妈用厚背刀一点点的把羊肉锉下来,锉刀后面羊肉软了,就切丁,也放进盛着蘑菇的搪瓷碗里,满满的一大碗羊肉,上面放上姜丝和葱丝,倒好酱油,咸盐,上锅蒸。十分钟后羊肉蘑菇汤汤就出锅了,满屋子都是鲜香。
爸爸和大爷早就喝了一茬酒了,莜面一上桌,就都放下酒杯。妈妈给分汤汤,我和大爷的碗里都是肉多蘑菇少,她自己和爸爸的碗里还要放点雪里蕻。大人们在碗里加些炸辣椒,红红的羊肉汤配着红红的辣椒,看着就暖和,一筷子莜面放进碗里,使劲拌匀,进嘴喷香。
可惜莜面顶饱,妈妈每次都不让我多吃,我就很不服气,盼着快点长成大人,就能像他们一样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完饭,妈妈给大爷准备好白面,肉,烟和各种年货,在推搡中,大爷笑着回家。快到村口时,便不再骑车,推车自行车,慢吞吞显得很吃力,村里人就会羡慕的看着大爷,说着城里有亲人的好处。
时光荏荏,日子转的停都停不下来。小小的我也长大成人。这些年南漂北移,去过不少地方。吃过很多美食,可心里最想念的就是莜面。每个人的家乡情结必然会连着一顿美食,中国人的“吃”还有舌头之外的许多意思。现在莜面风行全国,甚至有了连锁店。我想吃的时候随时可以吃到,可惜的是,外面做的莜面,磨的再细,再白,莜面汤汤用的料再好,再贵,永远吃不出家里做的味道。
当年的许多疑问,在我成年后也解开了疑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冬天莜面多,夏天莜面少。农村的亲人们,春夏忙碌,莜面扛饿,做起来省事,大家就都吃莜面,还有人会用白面去换莜面,冬天忙碌完了,给亲戚们送点家乡的莜面,让出门在外的孩子们,也尝尝家乡的味道,丰收的味道。
现在的我们,天南海北的美食,动动手指就能送到家里来。从前的那些想起来就温暖的人,那些想起来就温暖的事,渐行渐远。我的母亲也永远的离开了我。我也有了自己的儿子,闲暇时候,我也会给他做莜面,小家伙不爱吃。我看着他,心想,别看你现在不吃,作为坝上人的后代,你总有一天,也会离不开这碗羊肉蘑菇汤汤沾莜面,不信,咱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