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

当自己的身体将要被寒风与暴雪击垮时,祁骆并没有对即将逝去的生命感到惋惜,他只是觉得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当真辜负了自己几十年来在外漂泊的时光。

毫无知觉的祁骆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终是没有踏进去。

醒过来的时候,他惊异于自己并没有被苍白埋葬的事实,温暖的空气和身下传来的柔软触觉使他更加肯定了生命的存在。

“你醒了?”温润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祁骆用力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周围的摆设与乡村百姓家中的样子别无二样,桌椅床柜都由木头制成,火炉烧得正旺,还有白色泛黄的墙和些许磨损的水杯。

“身体如果还有不适的话就告诉我——当初在外面看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被雪盖住了。好在你倒在平地上,不然早就冻成冰块了。”

“谢谢,”祁骆打量着身后的人,像是一个少年,至少面容没有被岁月偷走什么,身上的一袭白衣略显单薄,“我的身体应该没有什么——”话没说完,他感觉自己的腿好像出了点问题,不管自己怎样努力,都纹丝不动。“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我的腿好像失去知觉了,又要麻烦你了。”

“没关系,既然把你带回来,就帮你到底吧。”少年为火炉添了些柴,然后轻笑着走向床边,“说说吧,怎么把自己弄的那样不堪?”

“唉”重重的叹了口气,祁骆的眼神有些呆滞,“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在一场事故中去世了,一个家只剩下我和奶奶。祸不单行,不久以后,奶奶也因病离世。只剩下我一个人,只能四处漂泊,说白了,就是流浪讨饭。那时我才8岁。

“一直到现在,11年了,我还是居无定所,只不过不再以乞讨为生。前几天,我走到这附近,不巧遇上这么大的雪,切断了所有可能得以生存的路,所以才会倒下。”

时光好像不经意间偷懒了。

“其实现在想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走累了就向着地一头栽下去。反正我早已经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了。”抬起头,祁骆看了看窗外拨开云彩的太阳,又叹了一口气。

“不留恋么?”

“留恋有什么用?总会离开的。从头到尾,人生路上的只有你自己。”

“你流浪了那么久,外面的是一定记得不少吧?”少年并没有直接回答祁骆,“你走到的每一个地方,总会有风在你身边,对吧?你踏过的每一粒尘土上都印着你的痕迹,无论它们飘落到哪里,都会记得你与它们相遇的那个瞬间。还有每一寸土地上每一条河流里的花鸟鱼虫,它们都会小心翼翼地把与你的交集刻在心里。其实你并没有失去什么。因为它们从不曾匿迹,只是你把自己孤立起来,孤独成瘾。”

不否定也没有赞许,祁骆只觉得少年不只是少年,他向眼前的人伸出手——

“祁骆。”

“叫我白衣就好。”

他们在一座山上的老屋子里,山上看不到雪。他们,一个熬过了冬天,一个送走了冬天。

当祁骆听到出了自己和白衣之外的第三种生灵的声音时,一种别于冬风的柔软吹开了虚掩的门,吹绿了整座山。

“祁骆,跟我走。”专属于白衣的声音在门外传来。冬天的时候,白衣总会早早地外出砍柴,然后背着满满一筐柴火回来,喊他起床。只不过这次白衣带回来的不是柴火,而是木制的轮椅。

“我真的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一个17岁的孩子。”

“在这座只有自己的深山里生活,总要学会点什么。就像你在外面需要掌握的必要的谋生手段一样,这种手艺当然是不能少的,”白衣把轮椅推到床前,扶着祁骆坐了上去,“我带你去山上转转,采点草药。你的灵魂是随风的,不能一辈子都在这里。”

祁骆发誓,他第一次见过这样一座山。高不见梢的树一棵挨着一棵,完全没有浪费一点多余的空间。柔和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漏在有着些许起伏的土地上。城市里烟火的一夜,不及此刻一瞬的光影斑驳。动物仿佛不曾看到他们。沿途所见的鹿不会惊慌地跑开,猿猴也不会躲在树枝后面,仅仅露出一双眼睛。甚至有一只松鼠直接跳到了白衣的肩头,抱着怀里的坚果啃了起来。

“知道为什么吗?”白衣看到祁骆的眼神,也看到了祁骆的心,“你走过的城市里,那里的动物把人视作食物链最顶端的猛兽,无所不食,视作天敌,生来就是要将他们屠杀。这不能怪它们。因为是人类先把他们视作食物或玩物。很少有人,真的把动物视作动物。在这里,我也不把它们当做单纯的动物。它们是伙伴,是需要被平等对待的生灵。就像我肩上的这是松鼠,我叫它小狸。”

“你怎么知道,这只松鼠就是你说的小狸?我觉得它没有什么特别。”无数个急切地想要得到回答的问题,不知怎的凑成了这样一句话。

“很简单的问题,你的眼睛生在城市,长在城市,或许能看穿人心诡变,利益纠葛,却不懂得生灵相貌的区别,而我的眼睛生在山林,看这万物容颜,都有他们独特的模样。”

祁骆突然有个念头,他不想让白衣为他采药,不想用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哪怕这辈子只能在轮椅和床上度过。他太想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了,一个现实中的桃花源。

拗不过祁骆的执着,白衣带着他在山上走了一天,直到日落。

白衣满载而归,祁骆也满载而归。

以后的每天,他们都是如此过下来的。祁骆却从来不觉得厌烦。这山林每天都会给他带来新的东西。他学着像白衣一样,人情山中每一刻的变化。门前那颗最大的树下的花,突然发出了绽开的声音。小屋后面的那片树林里,枝头上少了一只麻雀……

他曾经问过白衣,既然他与温顺的动物如此相处,那食人的猛兽呢?为什么很多时候,饭桌上又总会有动物的肉呢?

白衣回答地很自然:“每一个犯下罪行的人都必然受到过伤害,你明白,我不会那么做。或者他们因为自己某些过分的需求得不到满足。动物们总是一心向善的,仅有的自然屠杀,只是为了生存,它们活得简单,自由。

“你说我为什么也把动物当作食物吗?表面上的确如此,但是,拿虎对兔的捕食来说,他们从来都不仅仅把兔子当作食物。它们首先把兔子当做兔子,直到兔子失去反抗能力。而我与城市里所谓文明人的区别在于,我是猎杀,他们是圈养。”

有那么一瞬,祁骆觉得白衣像是自云端之上而来的人。星辰作目,轻风如绸,讲着与万物生灵相同的语言,安抚大地。

动物们与祁骆之间,越来越亲密,它们对祁骆的感情,变得相对白衣一样。

时光汹涌,祁骆在白衣的照料下,腿疾渐渐好转。

“祁骆,你的腿应该没什么大碍了。”那晚,风有些凉,枯黄的树叶被吹进小屋,飘到了阴暗的角落里,呆呆地,一动不动。

“你,这是要赶我走了吗?”

“不是赶你走,我说过,你的灵魂是随风的。”白衣走到祁骆面前,递给他最后一碗药,“马上要入冬了,再不走,如果天气再像之前那样反常,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谁说过我想走?我累了,不想走了,如你所说,我很留恋,为什么一定要走?”祁骆有些着急。

“我们到底,谁是孩子?难道你要在这深山老林里待一辈子?”

“不可以么?你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可以?”

“你冷静一下,一个晚上的时间,你想想吧。”

“我很冷静,我早就想在这里不走了。”

白衣没有说话,躺在床上,拉过被子,把头转向背朝祁骆的一面,睡着了。

小屋的门和床虚掩着,风小了,却很凉。月光惨白,凉的更透人心。祁骆用被子裹住全身,不停地发抖。

第二天,是白衣最后一次为祁骆做早饭。

“再见。”白衣站在小屋前,“走吧,别回头。”

祁骆看着白衣的眼睛,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把心一横,用力向着山外跑出去。白衣不想让自己回头,祁骆不敢让自己回头。他听到自己跑过的每一处地方,草木都在飘动,每一粒再也不能安静的土石,曾经在身后追逐着他。直到阳光完全地覆盖了他的全身——但是丝毫没有温暖的感觉——自己或许是病了。

腿疾走了,心病不可抗拒地接踵而至。

只能继续流浪。

又是一年的时间,祁骆在外面的世界,配合着形形色色的人演了成百上千场戏,每一幕的情节都不瘟不火。新的一年,初雪飘落的时候,一年前的所有突然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放不下。

祁骆决定回山上看看。

当找到入山的那条路时才发现,一年的兜兜转转,自己竟一直在山的周围,不曾离开半步。

踏上小路,一声枪响陡然传来——像是猎户。

没有过多犹豫,祁骆立刻向声源处跑去。

先赶到的是白衣,射击的是猎户,但是猎户身旁载满活牲畜的卡车让白衣反感——贪婪。

来不及喊“住手”,猎户的姿势告诉他,扳机随时都有可能扣下去。

“砰!”枪又一次响了,应声倒地的却不是鹿。

“白衣!”祁骆来得有些晚了。猎户被与自己的预想差别巨大的场面惊住了。“你疯了吗?!连人你也打?!”祁骆跑到白衣面前,“坚持住,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脱下外套撕成布条,把白衣胸部的伤口扎紧:“看什么?!帮不了忙就滚啊!”

猎户悻悻地离开了。

白衣扯了扯祁骆的衣服:“没用了,看我伤,伤口的位置,你也能明白的。天意,如此。”

从祁骆记事起,再苦再痛自己都没留过一滴眼泪,现在却控制不住地哭了,甚至咆哮起来:“我叫你别说话啊!坚持!坚持你懂吗?!”

“你总是,这样不冷,冷静。听我说,这次我想,让你……留下,山里我放心不,下,这么多的生灵,他们不应该被打扰,帮我照看它们,好吗?”每一个字,白衣都像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在说。

这次,白衣没再等祁骆的回应。祁骆只感觉背上的重量一下子增加了些。

一颗属于自然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祁骆重重地跪在地上,眼泪和雪一起坠落。他把白衣紧紧地抱在怀里,眼中有泪,却没有一丝光亮,呆呆地盯着前方,喃喃道:

“不留恋吗?”

……

山下的人们说,今年的天气反常得很,因为这个冬天,大雪封住了整个山林,恍如白衣。

祁骆再也没走出过那里。他安葬了白衣,和山里的每一个生命,等待每个季节轮回时,大雪封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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