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电影

谨以此文献给记忆、父母、故土

我不希望口袋里装满硬币,只希望能装下花籽与阳光,还有我与父母的一张小小留影,一抔老房子碎青瓦下的泥土。

露天电影院的昏黄灯光里,我童年的记忆在父亲的肩头,沐光的盛夏夜,生根发芽。失去的回忆终将失去,在不合时宜的年纪里。那些不该忘记的,却早在适当的年纪里,随风而散,渺茫如游丝。

小时候,家里只有一台彩色的西湖牌电视机。那时,小镇与邻镇轮流着每天一晚停电,闷热的夏夜,丝丝凉风吹不动浓重的夜色。知了永不疲倦地吭哧吭哧地叫。停电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就相当于一块甜糖的赠与——呼朋引伴,嬉笑着,听路边的车前草的摇晃,看天上夜空亮闪闪的眸子。  

也恰巧在那个童年无忌的年代,小镇上兴起了一场室外电影播放的热潮,何其幸运,那块不大不小的银幕会闪着忽明忽暗但却澄明的灯光,每一场的电影,每一圈胶卷转过的声音,每一晚安静得能听见灌木集市上虫鸣的夜,每一次爬上爸爸的肩头,每一次接过妈妈手中的冰棍,那段衣襟无拘无束的岁月,那些年父母对我最宽容的放纵。

“爸爸,妈妈,快点啦!电影都开始了。”我往往是双手叉腰,嘟着嘴巴,咬咬牙。  

“别急,别急,让你妈给你捎上你爱吃的冰棍。”父亲总会慢悠悠地穿上人字拖。长大了,母亲总会笑着说,小时候你总是嫌你爸动作慢吞吞赶不上看电影,其实是你爸长得高,即使去得迟了也会把你扛在肩上。原来,那时父亲是那样高,足够举起我,让我看到更远,更远。在我懵懂于距离与陌生的时候。

那个时播放的电影都是一些老片,都是一些很经典的属于我的父母那个年代的电影。映象最深的一部电影应该就是城南旧事。那块薄薄幕布后面是她的童年。《城南旧事》里,一个女孩用清澈的眼眸看世界,不得不让心沉浸在她心灵的童年里,也一直沉浸在自己心灵中的童年中……唤醒了那五光十色、朦胧而又耀眼的斑斓。那时父母在到影片最后时总会无奈地摇摇头,像是在叹息,悲哀着。每每在回家路上,他们牵我的手,会握得很紧。在后来,无意间重看这部影片,结局中所有人都离英子而去。那是一片灰色。也是在最终,父母牵着我的小手,嘴边总是有妈妈自做的透明仙草糊。

影片会一晚接一晚地放下去,直至最后一部。尔后,再重头来过,一晚续上一晚。宽阔的场院,整齐放着一排排长木凳,有时候小镇人家中散养的小猫小狗也会趴在木凳上来凑热闹,看着人群。在一片微明的黑暗中,他们不动声息。我们一家的旁边经常会邻着这些生灵。母亲仅仅会用身子微微挤挤它们,让出可供我们坐下的地方。母亲是个信佛的人,自然信奉万物平等,世间的性灵,无关乎暴力与鄙夷。宽容与平等,母亲经常这样织着毛衣。

那些夏天,总喜欢在落日余晖中一秒一秒地倒数夜晚,夜晚总是很长很长,像一个做不完的梦。总期待着停电,总喜欢看星星在天上出没。总喜欢听小镇广播里的年代歌曲,即使不明所以。当家里母亲开始煮上一锅八宝粥,每家每户的青灰色烟囱飘出清凉的味道,路边小沟渠里淌着潺潺流水,躺着一只又一只后背朝天的溪蟹。卵石铺就的长道蔓延向遥远的转角处,再一转身消失不见。  

“妈妈,爸爸,快点啦!”看到家门前跑过的伙伴,我又在着急了。父亲还是正在走下楼梯,母亲正在把煮好的绿豆汤装入杯子里......窗外的野生爬山虎正在涂抹明净的落地窗,奏响音乐会的曲目。唱停时间的流转 。

那声呼唤,那个渐渐走近的影子,那阵清新的凉意。一张张迅速翻过的电影帧片,银幕上自动浮现出永不疲倦的字幕,人物的对白,时代的音乐,落在一块块的空地,一个个孩子明亮的眼里。

后来,记不清是多久的一个跨度。小镇会每晚保证灯火通明,路灯一亮就是一个彻夜。那放电影的班子也在某个黄昏里背起那些木箱,走向更远的的世界上的某一个小镇,他们或许是世界上最有梦想的人,在大地上刻上他们足迹的印章,把世界的角落变成一个个故乡,那种魔幻与不自觉,终于在现代电影院的霓虹灯下渐渐变成最深的影子。

自己到了“出走”的年纪,循着心中的远方与诗歌。也是临行前在等待航班的时候,与父母聊起这些遥远的近乎不真切的事情。剩下来所铭记的那些都好像被灌进了血液里,成了在身份证上那串地址最亲切的注脚。

即将分离,母亲习惯于站在安检处的远处,她的所有话语都在她的目光里,就像向日葵不言自明太阳的方向。父亲总会把我送过安检口,在机器亮起绿色的指示灯时,通过时迈出的最后一步就成了走向远方的第一步。相对时无言,父亲默默收拾起我的行李,他并不会像朱自清笔下的父亲那样买上一袋橘子,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偶尔背影重叠。慢慢滑动的行李箱转轮,早已说完了我们该说的。那朵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名字的花,如今或许已经在故乡的某处,绽放,倾吐花蕾。而发现那朵花苗时,我还是那个爱趴在你肩头,爱喝你煮的汤的孩子。

时空置换,身在北国。亮蓝色天空又飘下来一片片雪花,大地银装素裹,宛若仙境。遒劲的白桦林兀自点缀银霜。来到陌生的一方土地,辽阔的雪原上似乎飘浮着江南的亭台楼阁,在霜冻的湖面继续流淌着华南的温润河流。在冰冷的楼房间穿行着一个个熟悉的声影,那些人哼着彼时的歌谣——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很感谢,我的记忆。我又何其幸福,没有忘记我的童年,而他也一直都在。

一个南方江浙学子在北方的大雪纷飞中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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