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一直都是我的感动

阿吉拉——多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包头西的一个小站,想起来都是过去的画面历历在目。

2001年的七月,高考刚结束我和同学G相约要去打工,但是不知道去哪儿去干什么事,只是觉得压抑了好久,又羞于回到家,生怕乡人问起来关于考学的事,心里也没底今年会不会有奇迹发生。我想起来五叔一直是在外地闯荡,揽活包工程。于是去邮局(街上的公用电话亭比较贵)给五叔打了电话看有没有可做的营生。

“有,来吧,要注意安全……”五叔电话里一再安顿我们安排好家里和自己的事。

高考的云烟还没有散尽,我和G同学搭了西去的火车来到我们眼中的大城市——包头。

马路宽宽的,车多人多,沿街道路两旁各种经营摆摊的,他们有讲普通话,我们两个扭捏的与对几句,仿佛是内心想融入这座诺大的城市,而这几句普通话也是在上学读课文时候才练就的。

“刚来,熟悉熟悉,明天让你弟弟带你们溜达溜达看看,后个(天)带你们去工地!”五叔接我们回来家里,高兴的喝起了酒。

东河夏天的傍晚,街上人流攒动,我和同学G却兴致索然,我想象我们是被隔离出来的特别物种,似乎被有人在围观浑身的不自在——其实谁在意你的存在呢?

东河的巴彦塔拉大街,我总觉得是南北大街,五叔家的窗户只有在早上的时候我分得清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出了门我就分不清方向了!东大桥,听起来有大河,但是河槽里没多少水,路过时不时还闻到腐烂一般的臭味。公交车上报一个个站名“……工农贸易货栈,建材商城,精胶厂,车轮总厂,矿机宿舍,臭水井……”每路过一个站我在想,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视线四处打量有没有可以彰显这个名字的地标,建材商城那片隔开的院子里码放着各种木材;车轮总厂应该是生产车轮的吧;臭水井,哪儿有抽出来臭臭的水的井,在哪儿呢?倒是进去街道里有倒出的脏水垃圾,到处散发出难闻的臭味。弟弟说这些地方他和伙伴们常来玩。

“哥,这是东宝,听说是香港人开的!”

香港?——我的感觉像是外国的人和事,有钱,时尚,繁华,尽善尽美的。

乘坐5路车去昆区,路(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条路叫建设路)两侧树木荫绿花草色彩,这居然是在城市里,这个城市好大,好美,我不由心生感叹。

倒车,转乘,临近中午才到了包西。

我们还需要步行,“那是阿吉拉,包西站!”五叔边走边指着远处一个小坡上一栋别致的房子说。

阿吉拉,包西站?我扶扶眼镜,“包头有几个火车站啊?”

“东河站,包头站,还有西边的这个阿吉拉车站——包西站,三个。”

城市大了,车站都需要好几个。

两条高路基中间夹着的一片稀疏高矮灌木丛深处搭起来的一个帐篷,这就是驻地。

“来了!”从旁边的一个临时搭建的小棚里走出一个妇女,很亲热的冲我们打招呼。

“哦,嗯——”我们有点冷不丁摸不着头脑,客套的应了声。

“那(前)几天就听你五爹说你和同学来,看着学生娃娃,猜就是你们了!”

我和G同学腼腆的笑,不知道怎么寒暄。

“这是咱们厨师!这里的人以后你们慢慢就认识了!”五叔领我们进了工棚,安排铺好了铺盖,这时开始打量这个“宿舍”——中间行人过廊两边,一个通铺睡大概十五六个人, 五六层砖垫起来的竹胶板,总共可以住三十多人。我们想象过一定是艰苦的恶劣的环境,但一个帐篷两个砖垫起的大通铺,已经把最初的幻想拉低到我和同学相视而苦涩的笑。

“都去工地上干活去了,你二舅舅三舅舅都在这儿了!”五叔的小舅子,三舅比我大两岁,当年我在村里读书时候我们还一起玩耍过,我还常步行去五里之外的三舅舅家找他。

我和G同学两个人四处转悠转悠着,相互鼓励着要坚持,东侧的土坡是铁路改线后的路基,上面零散着几根轨枕,我们坐在枕木上看夕阳,谁也不说话。我心里艰涩,考不上大学我可能就只有这个样子,远处工人们从另一条路基的斜坡上有说有笑的下来了,该是下班了,我们也从坡上往工棚走去。

第二天二舅带着我们,领一把新锹。就是刷坡,后序工人会砌石护坡,简单交代了干活内容我领会,分片开始笨拙的一锹一锹铲土甩向坡脚,没多久汗流浃背,大气喘着。第一天我们的筋络放松到彻底,先前看着工人们装水的超大杯好笑而杯体脏,现在也顾不得在意,像快要旱死的庄稼,举起大口大口把自己灌满。

下班的时候,已疲惫不堪,瘫坐着连动的气力都没了,G同学朝我咧嘴笑,一排白白的皓齿,我也笑。我被他的乐观感动。

煎熬几天之后,我们适应了白天卖力气累趴,晚上可以倒头睡的作息。

饭点时候会拎一只饭缸子到厨房门口排队,每轮在我和同学厨房的婆姨会多盛些菜,对我们会意的微笑。嘴里说着:“这两个娃娃,晒黑了!”后来听五叔说,那是老刘家的。

“哪个?”

“壮壮的,小平头那个!工人都管叫憨刘的!”

我想起白天有停下来抽烟的工人跟一个挺壮实朴素的汉子在半坡上捎话,

“憨刘,你家的是不是米脂的婆姨啊?”

“不是,跟你说俺们山西的山西的,就样(瞎)问了!”

“啊呀,好婆姨啊,哈哈!”大家伙儿跟着大笑起来。

“你奶奶”一个土疙瘩掷过去。他知道大家都眼馋的大笑,老刘的媳妇生的身材丰满,爱笑,也不与人生气。那一刻有点觉得老刘有点窝囊,缺少血性,是生活的磨难,还是真的有点憨吗?

而我和G则是埋头铲土,要么轮起来镐头,觉得不好意思停下来多歇息,怕其他干活的人笑话像来混工资吃闲饭的。也在一刻不停的想去证明什么,或是发泄积蓄的愤懑。

“‘大学生’真能干了,累坏呀,歇歇哇!”三舅旁边说。多年后我去鄂尔多斯三舅家,三舅跟我聊起来当年的情景说,你当年那股子劲儿特别鼓舞我,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大学,那种苦都能吃下,还有啥你干不了的?我暗下决心也要更努力,现在好的生活都有被你影响到。我诧异不已。

中午是要午休的,不然下午没有力气干活,五叔带我俩去桥墩(应该是桥台,这是后来自己学了专业才晓得的)下面锥坡的平台上歇晌。铺一块草垫子躺下来,野风吹拂,觉得自己幸福的如仙人般。

头顶偶尔有过行的火车,隆隆的声音传来。

“五爹这是去哪儿的?”

“向西面,去乌海的,兰州啊,乌鲁木齐啊都可以去!”

“哦!”

“从东边来的火车都走这儿!”

“兰州,乌鲁木齐——”我默念着,走的好远,那一定是另一个世界的样子,火车像带着我的梦想,我有点盼着火车来,那隆隆的滚动,打开的是另一个世界的门,火车经过的地方看到的是一个美好的世界。想着想着睡着了。

“上工了——!”有人高喊。

五叔不愿叫醒我,想多让休息。我迟到了。

凌乱的跑去,“这两小子,再睡,阳坡(太阳)落山了!”有工人笑着说。

我已羞得不知所措。此后,只有忍着有人磨牙、有人放屁、鼾声大震的燥热的工棚里休息了。这样自己不会开小差。

一天下过雨,停工,吃完了饭,有不少工人去几公里之外的镇上闲逛或购置一些生活用品,有的在工棚里打牌,我和G在棚外闲聊。

“天晴了!”传来老刘家的声音。

我们在厨棚外聊起来,婆姨讲起来她的家乡,她的孩子,大姑娘跟我们岁数差不多大,在老家。

“你们要是不上学也该找对象了!”

“娶媳妇儿?哈哈,我们还早吧!”我们笑,好像真没想过关于婚姻的事。

“我们那农村结婚早”

“你们都是念书的,我们家底不行,老大初中毕业也不上学了在饭馆里给人家打工……!”听着这些,似乎不上学了都要早早就结婚,生娃,过日子,想想令人生畏,我有点厌恶起来生活。倘若不上学我的命运就是那样一种场景,那种我想的颓唐令我忧愁起来。

“我们可多吃过那苦,干活还受过伤,你看这儿,这儿——!”说着撩起来衣襟露出她胸前的半个圆球,都不穿内衣。

“这儿,缝过好几针!”手指在肚子上来回指着比划着,我已臊的脸发烫,但又不好直言尴尬。她一定觉得我们都是孩子,像自己家的孩子一样,也不避讳,朴实无华。

天热,有时吃过了晚饭,爬上东边的路基高台,没有嘈杂,有风也凉快。有一个工人也爬上来爱跟我坐在一起聊天,我只知道他姓买,回族,大家都叫他小买,告诉我好多关于穆斯林的习俗。我说那火车道可以通往乌鲁木齐,他说他还去过新疆,还曾在那里找过一个新疆的姑娘做女朋友。

“我们都是穆斯林,真主的孩子!”

“我们相处的很亲密,我想带她回宁夏,她想让我留在新疆,后来我回我家,……我们就不联系了。”

“那你不可以打电话吗?你可以联系去那边发展啊,不见得不比这里这样好啊!”爱情多么神圣的东西,怎么说丢就丢了呢?我心里都觉得遗憾的不能。

“换了地方,从前还有联系的,渐渐的没什么可以聊的,距离远了,估计现在她也嫁人了!”小买无奈的叹声。

“那你结婚了吗?”

“结了!有小孩了,呵呵!” 小买有些苦涩的笑。

我相信信仰的力量,我相信他们的相互爱慕,但有些是错了时间遇到了对的人,还是原本就不在一个时空,偶尔的一个交错,便身不由己的转身而去。那时我想,我是不懂爱情的,喜欢班里的一个女生,清秀的样子,爱笑,跟同学都和善,但我从来没敢开口告诉她,我就那么暗恋了三年,爱情真是个傲娇鬼。

聊到夜深了,看天上的星星也不愿回到坡下的工棚里。某天,五叔和小买在路基上一个光溜的地方,用几根木条和破旧帐篷搭一个简易小棚,口子前晚上点着湿蒿子熏蚊子,我怕烟呛离火堆稍远些,小买边聊天边用野湿蒿子或满是树叶的小树枝在我的头顶挥来挥去,为我驱走蚊虫。

“你不怕蚊子叮?”我有点可笑的问。

“我皮厚,……呵呵!”

生命里你见过各色各样的人,找一个合拍的人,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最后让你感念他们的好。之后我在工程单位浸淫多年,遇到过不少不讲理的回回,他们的名声也不太好,但我每每想到我曾经认识的回回小买,则瞬间对穆斯林的成见都烟消云散,并肃然起敬,他们是真主安拉的孩子。

之后我每天睡在小棚里,有时五叔也会跟我挤在棚里,还可以说说话。深夜时分,看到东南方红红的映红了周围。

“五爹,你看——那是甚了?”我们在一起我像个懵懂的小孩,总有各种奇艺的问题。

五叔转过累的身顺着我手指方向抬眼,“哦,那是包钢炼的炉渣,火车皮一车一车的倒!”废渣,血红血红的流泻下来,天都被燃亮了。

“阿吉拉在哪儿了?”

“在这个方向,黑,你看不见!”五叔手指着正前方。

我幻想有一天可以好好看看阿吉拉车站的样子,听着像个女孩子优美的名字。

赶上一个下雨天不能干活,五叔专门带我们坐了一趟由阿吉拉发往东河的通勤火车。我仔细注意这是一个高台上一幢有点像苏式的建筑风格的小楼,门前侧立着的水泥牌子上写着“阿吉拉”下面是蒙古文,没有我期望的窈窕淑女范,但这个名字我一样觉得她像少女一样美。

“海峰,可以查分了!”一天干完了活,G同学悄悄跟我说。

可不是嘛,不知不觉高考结束都快一个月了。

又是下雨天——对啊,只有下雨天才不干活的,才有时间去做一些自己的事。我们跟着几个出去的工人,沿着灌木林的羊肠小道去一个叫张家营的镇上,找个有公用电话的小卖店里,去查分。

“你先来!”G羞涩的样子,又是一排洁白的牙齿。

“你来,我有点紧张!”我心跳扑通扑通,又迫不及待想马上知道我的考分。

“还是你来啊,我咋不紧张?!”

小卖店的老板娘盯着两个傻小子,一言不发,脸上有点抽搐,仿佛在说,你们让来让去是来逗我玩呢?

我定了定,深呼吸,拿起电话拨了那个早已记熟的查分专线号码,电话里提示考生某某某,请记录。

“快,拿笔来——”

空气像凝固了,这是决定人生命运的几十秒,此刻我心距离大学这么近,我的未来不是在做梦,像押宝一样,急切紧张,满怀着希望,又纠结着的心情。

“完了,今年又没戏!”G同学查完了有点垂头丧气。

走出小卖店,相反倒是一下子像放下了胸口的重压,释然了。我们都不是理想的成绩。

“还补不?”像在对话又像在自问。

“没学校,就再来一轮吧,能咋呢?”我们爬在了山腰,山太高太大,我们有些力不从心,2000年是最后一届3+2,已经是复读了一年的老生了,高考改革我们已经成了第一届3+X的试验品,再补怕是更不如意。我心里开始抱怨这世道,又无力改变。

“你还行,重点走不了,上个二本差不多!”“不行我们再回回炉,呵呵!”

两个苦逼的考学打工仔,查完了考分都想哭,却还故作坚强的互相安慰着。

我记住了G的笑,即使好多年的现在依然感动于他的有点傻傻的可爱,也从不跟人计较,很宽容理解别人,像个不拘小节的“傻子”,谁在他面前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啊难堪啊!还好,那年我们都上了大学,更振奋人心的是G同学现在是G总,在美丽的滨海城市经营着自己的小企业,当然这是后话。

回去道上还捡到一只受伤的野兔,料想也是活不成了。厨棚门前,老刘一双粗糙大手三下五除二,没几分钟婆姨已从厨房盛出一碗爆炒野兔肉,但我和G却都没有吃。我们爬上坡顶,都看着夕阳染红的天边,眼睛渐渐模糊,不禁抹起眼泪,我们手搭在彼此的肩膀上,紧紧的搂着彼此的手臂不说话。

第二天下午五叔带我们去了镇上,并告诉一会儿有人来给我们接工钱。雨又开始断断续续的下起来,我们在搭着塑料篷布的大排档撸着串喝着啤酒。依然憧憬着未来,明天开始都是新生活,此刻没有悲伤痛苦,我们是最幸福的人,我们欣慰的笑着,明天我们将走进新的天地,享受当下的美好时光。

不久来了一位,拎一只棕色皮包的中年人。

“这就是你侄子和同学吧!”

“嗯,小任也老了哦!”

五叔大概介绍这是大包工头李三的财务总监老任,今天过来给我俩算账(结账)来的。

“干活二十八天,按一个月算每人六百,给点点!”老任把钱递给我们。

“还是念书好啊,将来作为大,吃皇粮挣大钱,看你俩吃苦让人心疼!”老任的说着话端起大杯啤酒,我们感激的不知所云。

当晚回到工棚已经很晚了,工人们都睡熟了。我们小心的聊着家常,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来句:“不睡了?让不让人睡了?”

五叔腾一下坐起来,“谁?你过来!”

“咋了?吵的人睡不着还不让说?”典型的郊区话。

五叔起身,拽起来那人,“走,你给我上外面去!”紧接着骂咧声扭打在一起的声音传来,好多工人都醒了,黑暗中整个工棚吵架劝架拉架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哼哈使劲我也分不清,不久平息下来,五叔又躺下了,气不打一处来的骂了几声。这时角落里那人在哭,我也在抽泣。我知道那人是谁——大包工头李三的小舅子,仗势欺人,有次我们打饭他在旁边说:“戴着个眼镜,活干不了多少,倒是挺能吃!”明摆着说我俩,我们忍气吞声不好发作。我开始觉得他说话有点娘娘腔,像个女人一样老爱照镜子,后来发现居然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许多工人私下里说那是李三养的小老婆的弟弟,姐姐把人家家拆散了还觉得挺有本事,他来这儿就是个特务,耀武扬威的。背地里他挺被人鄙视。看似是个小三上位成功的励志故事,但被世俗所不允许,被多少人所摒弃啊。

天蒙蒙亮,我们收拾好了东西,厨房破天荒给我俩煮了几个鸡蛋吃,工人们和我们道别,没看到李三的小舅子,据说应该是回城告状去了。本来也是要走了,但昨夜来那么一出,更增加几分凝重的感伤在里面。

步行向南就是阿吉拉,火车来时看到一个身穿铁路制服的摇着手里的旗子,像一个符号,像一种信仰。我心中的美好,像个少女一样,穿过岁月。

大学期间某次去了五叔家说起来包西的故事。

“赔钱了,李三赖账不给……!”五妈带着窝火的口气,我没敢告诉她我们那天喝酒,五叔狂揍了大包工头的小舅子等等。有些架不能打啊,成本太高了,尽管你是赢了。

后来我坐火车去乌海。每路过包西,视线里都在寻找包钢倒炉渣的火车;我曾流汗的大桥旁的护坡和那个叫做阿吉拉的站牌,我想再看看她的样子。

每经过的人生有没有值得留念的?有一天你会被自己和曾经的过往感动。我就是这样一个被别人被自己感动着的抽象派!

2017/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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