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北

阿北_第1张图片
我自己就是一粒原子.jpg

1

左手木槌,右手鱼鼓,他盘腿坐在礁石上,两手间一张一合,不远处一只梭子蟹正缓缓地融进大海。我放下旅行袋,闭上眼张开双臂,任海风入耳,鼓声入心。后来我问阿北,为什么每个傍晚都要坐在那里敲木鱼。阿北多次不答,只是反问我,木鱼发出的声音像什么呢。那日已是傍晚,近海处几只渔船的油灯摇摇晃晃,谋生的人正忙着收网。浅月慢慢变深,星斗渐渐变亮。听说西岛的小鹰滩四季常春,无嚣无尘,而原住民的数量却逐年减少。一代人留下来打渔,一代人走出去打拼,上一代一辈子没有出去,下一代一辈子不再回来。我不想打扰他。等了一会,他从礁石上站起身,抻了个懒腰,转头看到我。他后来形容那次初见的印象——一个眉间凝忧双眸潮湿的异乡客,局促地立在沙滩一角。

“你又不是原住民,还歧视我这个外地人啊?”

“怎么会,只是你那时的样子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太可爱了哈哈。”

“你来这里多久了?”

“到下个月15号,刚好五年。”

2

阿北全名顾一北,有个远嫁法兰西的妹妹叫顾一南,他一度觉得父母把这两个名字牵错了线。

那些年所经历的一切像是在说,叫顾一南刚好,故意难为他。

阿北的父母,是那一类“我没有文化,你一定要有出息”的典型。家里爆发的每一次争吵,都伴随着摔打和呜咽,阿北护着阿南为了帮母亲冲父亲大喊,结果母亲总是让他闭嘴。忍气吞声,委屈却不能发怒,这是阿北后来养成的习惯。阿南为了逃离这种习惯,很早离家,很早外嫁。

“我小时候学量子力,是希望有一天能无限接近时空隧道,跑回去抱抱自己和阿南,告诉那么小的两个孩子不要害怕,然后带着我们一起离开。”

“那会有两个成年的你同时出现,理论上讲,现在的这个你就会消失。”

“把现在的自己杀死,让过去的自己重生,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

“你一直都这么想?”

“后来是真的爱上了这门科学,因为我发现,我自己就像一粒原子。”原子作为一种最基本的粒子,它的量子特性非常脆弱,可以同时存在两种状态,处于两个不同的位置。薛定谔认为生命存在于量子世界和经典世界之间的中间地带,被称之为量子边界。

“你说,人的思想时常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间穿梭,那我们是不是该被叫做边界人。假如你的思想与众不同又不被关注和接受,那你是不是该被叫做边缘人。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消化作为边缘人的困惑。或者说,我困惑的表象是一直以来对于外部世界的期待。从作为意识个体独自面对世界那刻起,我就像是笛卡尔的被试者,他的那个“邪恶魔鬼”为我精心营造了一个温馨梦幻的骗局,除了坐在花园的秋千上荡来荡去,我什么都做不了。”

“有段时间我重复做同一个梦,我要离开一座城市去赶飞机。行李很重,天是阴的,路上那么多人,那么拥挤。地和地之间好大的裂缝,我跳过一个又出现一个,而身边人不停地告诉我时间来不及了,要快要快。后来赶到机场,但它怎么会在山顶,两侧都是下扶梯,我需要拖着行李箱上好长好高的楼梯。楼梯变成陡峭的山岭,等我终于爬到上面,卷帘铁门早已关闭,顶部的两个滚动电子屏都是静止的红字,黄灯落在新加坡,那一刻才相信和确定我是真的赶不上了,没有机会了。身边人和我说,那是你订的票,我那张票钱就不给你了。那个梦里有种情绪一直裹挟着我,令我不停地向天祈祷,求求你让我赶上这个回家的航班。”我们俩蜷膝坐在浅滩上,阿北一字一顿,紫檀鱼光滑的表面映照出长长的天际线。我伸直双腿,将脚心放进凉凉的海水中。

3

“这里有一道名菜叫门清,取一大瓢当日清晨的海水,葱姜料酒放足,大火煮开。两只活的五两左右的梭子蟹,加三两海蓬菜上竹屉蒸12分钟,再备一碟香叶醋酱。这道菜我学了五年,现在它也算是我的拿手菜了,对了,明天晚上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门清?那不是麻将用语吗?”

“我那时和你一样觉得奇怪,后来当地人告诉我这是他们老祖宗,就是第一个登岛的人发明的菜。传说他老人家隔天早上醒来觉得肚子饿,可岛上荒无人烟,只能就地取材了。老祖宗大概爱打麻将吧,下意识取的名字。我挺喜欢这名字的,你摸了一手的好运,不争不抢,最后把命门交给了别人。就像这道菜,她爱不爱吃,取决于那碟香叶醋酱的味道。这道门清,让我学会去享受现有的生活,找到存在的意义。”

“她是谁?”

天地可鉴,机智如我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而事实证明,阿北果然是在和我故弄玄虚。

可是最终啊,谁都会找到那盘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只合你口味的菜。

西岛当地有一个传统,每个家族的第一个男孩要继承家业,就是打渔,做一辈子驻岛的渔夫。而家族里的第一个女孩要嫁到另一个家族,以保护和延续岛民的碱基。

嘎布娜家族为这一代贡献了四个年轻人,大哥阿韫,二姐阿玉,三姐阿怀,四妹阿珠。老大是当地渔船队长,老二嫁到塔鲁尔家族做长媳,老三在国外工作,老四在镇上读高中。这个阿怀,便是阿北学“门清”的初衷,而整个故事毫无波澜。两人在岛上相遇,一见钟情,很快便从游客和导游变成无话不谈的恋人。彼时阿怀刚刚大学毕业准备出国深造,阿北又是个国外漂泊多年的龟壳,一个想出去,一个才归来。

“她那个时候特别向往外面的世界,那里充满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和丰富多彩的生活。我们可以从早聊到晚,把双方的过往融进彼此的生命里。我们看书,喝茶,运动,散步,做饭,抓梭子蟹,就是那种纯粹朴实的生活,很规律很平淡,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

“一年后她就出国了?”

“嗯,离开了四年。这期间,她每去到一个地方就会给我寄明信片和相片,我会每天给她发一封邮件告诉她这里一切安好。”

“寄相片发邮件,你们是原始人啊?”

我实在看不懂这种用一年的热恋赌四年的思念,赌后半生携手的期货行为。这份笃定和坚守的浓烈炙热,不是早就被时代稀释了吗?

“你就这么让她走了?她不回来怎么办?这都四年了,你们一辈子异地啊,外面糟粕那么多,诱惑那么大。”

“我和阿怀相差10岁,经历相反,心境也不同。她的梦想在外面,我的梦想在心里。我当时是支持她出去的,毕竟眼界和格局不能偏安一隅。她经历高低曲折,才能有所成长,找到最终的生活方式。而我呢,是一直在走路的人,沿途风景很美,但风景不是家。我喜欢‘我思故我在’的哲思,曾经一直用这几个字推着自己往前走,逆人流而行,无论天气、节日、盛典。所以我会特别期待一份团圆。但两人相爱,首先得有独立的成熟的自己。双方都足够成熟到相信自己的选择和判断,了解自己真正的需要,这样的感情才稳固而有安全感。那时候的阿怀,活在云端,一个在青春里流动的年轻人。她生命周围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剥夺或影响她流动的方向。”
“假如阿怀在国外定居,你又已经在这里安家,你要一直在这里等她吗?”

“我非常爱她,我也相信她非常爱我。我和阿怀有达成一个共识,就是在爱的顶端,永远同时存在两个词——尊重和包容。我们尊重和包容彼此的不同,尊重和包容对方作出的每个选择与自己的不同。”

阿北拿起小木槌在沙滩上写了一行字:已去无有去,未去亦无去,离已去未去,去时亦无去。

4

亲爱的阿北:

好久不见!希望你一切安好!

已经收到你邮寄给我的三本书,分别是龙树《中观论》、Erich Fromm《The Art of Loving》、Alfred Adler《What Life Should Mean to You》,我会好好拜读的,太感谢了!
另外,你发给我的邮件我看到了,阿怀现在好漂亮好有气质啊,完全摆脱了西岛原住民的古早风,哈哈哈!请代我转达,恭喜她PMP考试通过!赶快回国陪你这个老矣的科学家过日子吧!
对了,我超级喜欢你们自制的那个鱼鼓印章,还有上面[你是我的夸克星]这几个字。我是不理解你们科学家的境界啦,但这几个字读起来好性感好有逼格好适合我啊,下个月的暖房party可以送一个给我做镇宅之宝吗?

最后,你俩要一直一直幸福的在一起啊,让我到死都相信真爱的存在。

那么下个月见喽!

永远崇拜阿北大叔的乐小凡

(完)


storybook作者:�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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