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流
2017.12.4~2018.1.25
※注意:全是bug
一个两万字的短篇,属于一堆废话的冗长类型
1.
北大西洋暖流把温暖的低纬海水送到北冰洋沿岸,给港口不会封冻的冬季,还有降水,湿润的灰黑色云朵不规律地在低空聚合,洋流同时带来财富,鱼群像繁星一样在蓝黑色的波浪下闪烁,不论是长达两个月的白天还是北极星几乎垂直地面而不会下落的黑夜,在二十年前的摩尔曼斯克也是如此。那个时候伊万·布拉金斯基刚刚出生在市郊的村庄,并且是冬至后严寒的极夜之中,随后他像桉树一样迅速地长大了,父亲葬身海底的那一年就蹿得比小衣柜还高,皮肤却像初冬交叠的新雪似的苍白,浅色的红晕和雀斑如同海浪夹杂的泡沫漂浮在鼻梁和面颊之间,不过即使这样也没什么太特别的,紫色的眼睛并不多见,结实的小伙子却有很多,而且如果他们都在壮年里停留在码头周围,那多半一辈子也都和海洋脱不开关系。青年时像布拉金斯基这种做帮工的,年长了差不多就会当个或大或小的船长,他的雇主米哈伊尔·谢奥多维奇·卡普什金,人们习惯就叫做“船长”的,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作为水手为那艘至今已在小科拉码头泊了三十来年的拖网渔船“叶丽扎维塔号”工作,跟随航行了无数次,现在这艘渔船早已不能出海,像棕黑色的浮标一样搁浅在码头东侧,“船长”也不忍心把她拆除。新的年轻帮工伊万·布拉金斯基所工作的就是比他更年轻的综合捕捞船“叶丽扎维塔二世”,整艘船有原来的三倍大,每当他出海前检查时,“船长”都会在船舷上停留一会儿,并且吸烟,那张绛紫色的肥胖脸颊上好像也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伊万·布拉金斯基就会产生一些不太具体的希望,也觉得自己在“二世”上工作仿佛显得很气派,于是对于经常因为咬着烟头而模糊又嘟囔的催促和呵斥都充耳不闻。
“你刚刚把扳手掉在船头了!布拉金斯基。你的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带着喘气吐字不清的笨拙嗓音从高处嚷嚷着落下来,“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布拉金斯基没有听到下半句话,因为“船长”突然被烟呛得咳嗽不止,但是他知道剩下的部分一定是什么“绝不会做这种幼稚的事情”,“轻轻一推就让船下了水”,“一个人在甲板上拖行了三百多斤鱼”之类的,他总是在清晨吸烟的时候才显得尤为话多。看到那个发福的身体一边剧烈地摇晃一边还要骂骂咧咧,平时的绛紫一定也变成了深红,他便说了句“对不起”,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见。
现在是早晨八点整,布拉金斯基在手电筒照着船尾光线的间隙里迅速地看了一眼表。看来“船长”的感官仍然没有减退,要么就是在他断断续续的啰嗦里,那个金属条掉在了石滩上自己却没有听见,当然——实际上,海洋仍然是纯黑的,没有什么要亮起来的痕迹,即使三月即将到来,极圈以北四百千米的地方仍然每天只有两三个小时的光照,太阳从东方海面与桦树林交接的地平上空短暂地略过,像温暖而收敛的夏季一般转瞬即逝。在这个时间,自然还是黑夜,空气中隐藏着一股机油味儿和不知道从哪搞来的潮湿卷烟的味道,除此之外就是不知疲倦的海浪冲刷的声音,像仿佛在低温中漂浮的盐分一样听起来又咸又凉,码头远处隐约听得见一点儿疲倦的人声,还有马达艰涩地突突转动。伊万·布拉金斯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接受着少量的阳光,少量的热量甚至是少量的亲情而长大的,那些自然景物相比二十年前其实变化也不太大,他习以为常,却又在寒冷的黑夜里带着每天都会变化的一丝期盼。让他不明白的是黑夜没有带给他深色的眼睛和头发,每年夏天持续时间更长的白夜也没有,什么都很白,发色在经过青春期短暂的棕黄色之后就停留在北极熊的毛发似的淡黄,眼睛颜色自然也是浅的,甚至脸色都不如“船长”那样粗俗和强硬,好像能量都用来长了个子。他想起中学的时候冬妮娅总是在做针线活的时候哼的那首歌:
又拥抱着卑微的人
抢走我的忧虑,我的愠怒
不停被爱情打扰着心神!
我的心思却没法儿吐露
……
诸如此类,事实上他感觉冬妮娅大概一直跑调,而且每到了她突然走神想不起这些歌词的时候,声音就会嗡嗡响的糊弄过去,但他总还是在她嫁去给商人安德烈·图曼诺夫之前断断续续听完了这首歌的全部,说的必然是姑娘们不好意思表达爱慕之情的那回事,只是他意识到自己的姐姐究竟在这种胆怯又炙热的暗恋和暧昧里浸泡了多久,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头顶上又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焦油味也因此显得时轻时重,伊万估计“船长”听见了他哼着那个“不入流的调子”,想要开始粗鲁地喋喋不休,但他吭吭的震动很快就和远处一大堆金属在坚硬物体上颠簸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使安静的黑色早晨突然变得嘈杂起来,随后是一声巨响,伴随着发动机熄火重新恢复安宁,只剩下“船长”喘气的响动。
伊万这时转过身去,看到一辆白色的,或者说曾经是白色的破卡车就停在石滩外不远的水泥路边上,细碎的人声逐渐恢复了,斑驳的快要散架的车斗里坐着很多穿着登山服和羽绒服的人,看起来大部分是黑色头发的亚裔,没有他要找的那一个,最清晰的说话声却是他最不想听到的美式英语——像几个月前一样,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做“穿云裂石”,配合着另一副听上去更尖的嗓子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抬杠,不为撕扯的海风所影响。
“……你现在想怎么把这个老古董拖回市区?柯克兰,它报废了!”那个男声夸张地说,“你为什么是那种表情,为什么我们来的时候没有车,我们去年还有车,柯克兰,亚——”
“因为今年研究所管这事的人就像波诺弗瓦一样整天不务正业,设备都差点没船能装,我们只能租车——这个破车可不是我租的,你再说一句话就一个人把它拖回摩尔曼斯克。”
伴随着这句刻薄话的是一声变了调的怪叫,掺杂着从车斗上跳下来的冲锋衣们的笑声,还有美国人叽里呱啦的抱怨。伊万已经不再检查船尾了,他举着手电筒站起来,“船长”的咳嗽也已经停止,显然那个老头也注意着这场奇妙的对话:法语和英语混合的对柯克兰的围攻,但是布拉金斯基关注的方向和他不太一样。在淡黄色的码头灯光与叶丽扎维塔二世明亮的大灯所及范围之内,亚裔们纷纷背上自己的背包,几个金色的脑袋从车斗的另一边晃了过去,紧接着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了,一个看上去个子更小的亚裔跳下来:黑头发扎着辫子,也穿着深红色冲锋衣,米色围巾,他对那几个金发说了些什么,声音平静所以听不见,他的语气一定相当和善——他一向如此,而且总是面带微笑。伊万没回头看“船长”,而是直接向白色卡车走去,六个月之后,这个黑头发的人,这个中国人,王耀,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会不会一点儿没变?只是极夜的灯光让那个包裹在厚外套里的身体轮廓显得模糊不清了,他大概还是会用那种语气说话,他还有……
伊万·布拉金斯基及时阻止了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大量想象,那些人也向这边走过来,王耀正走在最前面。
“耀!王耀!”他在离他们还有十几米的时候就举着手电筒大叫起来,随后赶紧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们好!”他补充说,仍然控制不住声音不停地颤抖。不要说中文,他提醒自己,实际上只做到对一大群走过来的人僵硬地微笑。王耀已经几乎走到眼前了,伊万伸出手抹了下掉在眼睛前面的刘海,差点被一块石头绊倒,他看到在大片白色灯光照亮的地方,这个中国人脸上就是那种惊喜和放松的笑容,两百多天中日思夜想的,电话和网络里看不见的,更增加了惦念、局促和蠢蠢欲动。他终于梳理好了自己的头发,平衡和思绪,最后张开了双臂。
“亲爱的耀!”伊万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顺利地说出了自己的母语。从去年他教过几个简单句以后,王耀显然很久没复习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疑惑的神情,最终锁定了那只是某种亲切的前缀,毕竟名字是谁都能听懂的。中国人略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把胳膊穿过青年的肋骨两侧,来完成这个拥抱。
“亲——亲爱的伊万?”他学着说,收到了后背上一双小心翼翼收紧的手和左右脸颊各一个的干燥的吻。
“俄罗斯欢迎你!摩尔曼斯克欢迎你!”伊万放开他时快速地说了一句,随后因为紧张和懊悔开始频繁地摩擦自己的鼻子。这种胡言乱语在接踵而至的“船长”从远处投掷过来的句子面前显得更加深刻了,何况那个老头儿的声音如此巨大和浑浊,
“你干嘛又要去亲那群外国人?万——卡——?”
“那群?”他重复了一遍,“我只吻了一个人!在脸上!”
他估计王耀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的中国同事和那些说英语的大概也听不懂,至于说“俄罗斯的亲切礼节”或者“这里的人尤其热情”之类的,当然也具有特殊的目的,衬托“船长”的打断是如此恰到好处,他可不想去亲吻那个美国人,甚至看到他的脸都会觉得难受,“不务正业”的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也不行……此时法国人又开始发出怪声,他是这里唯一却很懂俄语的。
伊万庆幸着冷色的光照下他热得发烫的脸还不至于那么明显,冲动推着他还能把这个对话继续下去,“不用‘伊万’……”他的眼神却在陆陆续续跟过来的黑头发们之间游离,“万涅奇卡。”
这次王耀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小名了。“好,伊万,万涅奇卡。”他重复道,没有戴手套的右手仍然捏着伊万的左手手肘,让后者浑身僵硬并且心烦意乱,几个月前王耀还会开玩笑说:“你有一百多个小名呢。”而现在,他的黑色眼睛在不断摆动的黑色头发之间时隐时现,很薄的嘴唇能够没有迟疑地流出爱称,本人却对这种亲昵毫不知情,即使是冬妮娅,大部分时候也只是叫他“万尼亚”罢了。王耀的一无所知和自然而亲近的神态在灯光下面都显得很不真实,像温暖的鼻腔被迫接受了寒冷的湿气那样刺激得使人不得不眯着眼睛淌下几滴泪水。
“我们这次是有冬季的项目。”在伊万低头的功夫,王耀已经重新把手揣在兜里,一边走一边向还停留在船舷上的“船长”点头示意,那个老头仍然在抽烟,火光也因此而上下摆动,“一月份给你们发了邮件,实际上夏季一结束我们就已经在计划了。难度肯定要比上次大,而且事情又多,但是我们不能一直停留在夏天。之前我们条件不好,你知道,光照也不行,没办法在这个月份一直呆在北冰洋……”
“你们还是一直跟踪鳕鱼吗?”
“鳕鱼?”王耀迅速地打量了一遍仍然漆黑而光秃秃的石滩,水汽在灯光中翻滚着从他的嘴角消失了,所幸这儿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们其实是在帮亚瑟的忙,他还研究鲱鱼,但是只是一个小项目,大部分时间我们其实更关注座头鲸——鱼类调查其实也只是一部分,尤其是极夜时候,之前我们没什么了解,现在内容其实不细致,但是很多……”
伊万看着他把脖子往围巾里缩了缩,新奇似的悠闲地继续向无聊的黑色石滩四处张望,没有注意到“船长”已经走了下来,烟味附着在他的呼吸中粘稠而刺鼻,“准备什么时候出去?”
“下周一,我们的设备还在检查。”弗朗西斯跟上来握了握他又厚又大的手掌,“您呢?”
“没什么问题,现在捞得多,每天都要来。”“船长”回答弗朗西斯,却偏头看着王耀,“一月份过去以后尤其频繁。”
“我们这次到五月回去,期间需要您的帮忙,资料和计划都跟之前发过来的一样。”法国人也看向王耀,他脸上挂着随和的笑容,和伊万·布拉金斯基迷茫而纠结的眼神一同在黑夜里形成不同颜色的明亮斑块,“极夜期间海况很复杂,‘叶丽扎维塔’是这里最大的船了。”
“她比去年看起来还要漂亮。”王耀接着说。“船长”在弗朗西斯的翻译里点了点头,粗短的手指拨了一下胸前皱硬的口袋:“新的发动机。她也得总检查,要擦,我是没工夫做那些,还得是伊万·伊万诺维奇,其他人都懒得要命……”
“万涅奇卡肯定是要跟着的吧。”
“是!是的,当然。”伊万赶忙说道,在“船长”旧毛线帽一样掉了色的灰色眼睛可及范围之内,他脸上的笑容像凝固的盐晶似的透明,僵硬,冷光下看不清这张似乎不近人情的,言语稀少的脸上的大片红晕,尽管血液正携着比海水高出三十多度的火热争先恐后地往他的耳朵和额头上涌,“你们有住的地方吗?”
2.
过去五天,伊万也终于找到了每天早晨给二世做完检查和保养以后,除了在船上看书和回家看着还在上中学的妹妹娜塔莉亚写作业以外的其他事情可做,他得参与“更详细那些外国人的计划”,因为船长不懂英语,而他则是一个勤奋和可靠的帮工,尤其是这种日子里,黑夜,寒冷和反复无常的不均匀的潮气也难以阻止他的双腿总是定时向研究员们租住的地方飞奔而去,首先要停留在王耀的房间里,之后可能一下午,到晚上都会留在那儿。王耀是组长,因此人们总是会与他讨论,来来往往,伊万就更有理由“熟悉资料和计划”,实际上一般只是坐在一张对于他来说有点显小的藤椅里继续看书。船长给一部分帮手放了假,留了几个工期更长的本地人,他们工作时显然不如伊万·布拉金斯基那样容易走神,也不像他总是十分卖力。
“叶丽扎维塔二世”不像她的名字,听起来是个可爱姑娘,这艘渔船大而宽,甚至研究员们用了吊车才得以装定的巨大设备都显得轻巧而易动,不得不使用更多的挂钩,那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金属物件倒也长得毫无美感,而王耀居然把它叫做“儿子”,“可能就像卡普什金先生把叶丽扎维塔看成他的孙女一样。”他一边这样解释,一边看着阿尔弗雷德·琼斯和一个加拿大研究员表情狰狞地试图推动设备,加上最后一个挂钩,很快他们又不得不找来了六七个同事才得以完成。
“今天天气还可以,”当伊万走出驾驶室时听见王耀这样说,他扒着围栏,被海风吹得紧贴在脸上的头发在灯光下反射出淡蓝色的光泽,“晴朗无云,海风四级。”
“你要进来吗?我们马上就出发,过段时间海上风会更大的,即使到了三月份天气也总是变来变去。”
然而他说着还是也走出去,几个月来来几乎完全缺失的日光使气温总是在下降,现在一定还没有到八点钟,迅速变得冰凉的鼻尖则告诉他温度大概也还在零下十几度徘徊——倒也确实算是个好天气,水汽都独自游离在空气中,只留下陈旧又是新生的气味,不去作为云朵遮蔽此时清晨的夜空中隐秘地闪烁的星星,它们亮得如同一盏接着一盏的小灯,密得像远方黑色的海面上看不见的水波,如果不是二世摇篮般的晃动和轰鸣的,浸透着腥味和咸涩的海声,也许会显得更加寂静而沉闷了。虽然这里这样冷,冬天得不到阳光的海洋是令人恐惧的,但相比六月份的乡下,天敞亮,没有丝毫的隐瞒,太阳最低的时候也不过是在灰绿色田地的西边远远的红色霞光中眯一会儿眼睛,大片矢车菊就像草地里不均匀的斑点,气味却几乎细不可闻,光明倒更使伊万·布拉金斯基感到像门廊里挂着的空鸟笼一般独身一人的恐惧了。船上还是嘈杂的,船长不知道在驾驶室里对另一个棕色头发的年轻人大声说着什么,亚瑟·柯克兰带着阿尔弗雷德·琼斯继续调试渔船的升降设备,中国研究员们在船舱里通话,大概娜塔莎还没有起床,没有光线是很难把她叫醒的,至于冬妮娅,她每天为肚子里乱动的孩子着急,很难睡个好觉……有一些人在他的身边,有一些则不是,他想着,如果要他像琼斯那样一天到晚说个不停,实在是令人崩溃,嘈杂不堪也太过焦虑,只剩下蚊蝇和热风的安静也很难不使人害怕,而他此时所处的环境则不同:王耀靠在栏杆上,左臂紧紧地挨着他开心地获取一些热量,让他感到安心和放松,又不受控制地频繁捏着鼻尖上并不存在的一根绒毛,嗓子发紧而且痒,热量都从四肢流走——他一开始并没觉得冷的,现在却一边发抖一边希望和那个矮个子贴得更紧些,这可比无数个极昼中飞快于日光中消融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真实得多。
“我以为你们不怕冷。”王耀的笑声嗡嗡地淹没在他紧贴在鼻子上的纸巾里,“冬天难道不是都要在雪地里洗凉水澡吗?”
但是我现在宁愿自己再怕冷一些,伊万想,只是微笑而没有说话,美国人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冲过去:“船开了!”他在内心嘲讽琼斯,他当然能感受到二世的启动,使得王耀上臂挨紧他手肘的距离变得时大时小了。风还在增大,叶丽扎维塔的大灯非常明亮,冲破远处灰黑的水汽,室内的照明也在上下抛动的颠簸中溢出,躺在船周围的一小片海面上,照出坚硬的黑色海水,此时正柔软地掀起哗哗作响的白色裙摆。伊万能看清眼睛前面几簇浅色的刘海,这是掩耳盗铃,让他感到自己隐蔽地可以直视王耀的脸了:他没什么变化,刘海很长,平时服帖地垂在额头两侧,这时则谦恭地后退露出全部洁白的面颊,像花楸树的果实一样鲜活和充盈,夏天时比额头上的汗滴还要明亮,目光总是好奇活跃地流动,或者专注稳定地凝视。即使是这样冷,风吹得中国人眯起眼,他也觉得无法收摄心神,只希望自己也能靠近那双微微上翘的深色眼睛。
“我们还要再向北走!”他们听见柯克兰说,“你们不要先进去吗?外面太冷了!”
“离小阿尔卡季还有多远?”
“32海里。”
“马修的另一台机子也可以开始记录了。”王耀时刻用手拽住围巾,阻止越来越大的冷风顺着面颊滑进脖子,“过不了多久天就能亮,但是下午又要什么都看不见,让值夜班的再回去睡一会儿。”
亚瑟·柯克兰打了一个明白的手势,他又回过头捏了捏伊万的手腕,“咱们快进去吧,我真是太冷了。”
船舱里依然算不上有多暖和,不过没有风,几个中国人和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坐在桌子旁边,拿着搪瓷杯子喝半杯黑糊糊的热茶,法国人的金色头发用一根蓝色绑带扎了起来,他随着船体的不断颠簸显得脸色有些发绿。
“你要不要在床上趴会儿?”
“呣……还行。”弗朗西斯回答他,倒是顺从地弯腰把鼻子架在杯口上。这个场景和六个月之前也几乎完全一样,让伊万觉得有些好笑。王耀和他的中国同事们还是不多说话,现在又在翻着桌上的一大堆表格和电脑里的数据,弗朗西斯一直晕船,可他的工作却要求他一年中许多个月都得在海上飘着,不同于亚瑟·柯克兰非常喜爱远洋航行还要每次出海时装作一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讨厌样子,阿尔弗雷德·琼斯看起来勇敢,事实上有点儿害怕深海,也许是科幻小说看得太多,此时他正在隔壁不停地大声嚷嚷,混杂着柯克兰的一两句抱怨,让一墙之隔的屋子里也充满了奚奚索索的布料摩擦声音,断断续续的咒骂声和快活的交谈。伊万不动声色地拖动椅子,又稍微向王耀靠近了一点,用手支着头观察中国人被电脑屏幕拂上一层浅蓝色荧光的鼻梁,嘴唇,他其实很想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但是又畏惧于那么做,这也许是太直接,有攻击性,是露骨的,也许会招来他的讨厌……那么还不如就这样畏缩,保持纠结,羞怯,一个绝对算不上暧昧的距离,自然也就不会使人不适。
想到这里,伊万·布拉金斯基不禁觉得肺里充斥着许多说不上来的酸麻滋味,让他甚至感觉有点腹痛,这些羞于启齿,懊恼和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温情使得他越发自责。山毛榉在冬天落叶,春天又长出来,就像朋友们互相拥抱亲吻,把手放在后背上那样亲切和自然,可他已经忘了如何做,担忧一个亲切举动都要让人多想,看透压抑的鹅黄色心思,只觉得琼斯和王耀说一句话都是挑衅,弗朗西斯也能表现得那么没有距离,几百天以来他们不在自己身边时又会发生多少事呢?自己明明知道与王耀的友谊是深刻的,没有什么值得抱怨和怀疑,嫉妒和忧虑还是冲刷得手忙脚乱,或者说毕竟想要的不止于此……
他在一个俯冲里醒来,上半身已经趴在桌子上了,但仍然向前滑动,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亚裔,还有蜷缩在床脚抱着电脑坚持工作的弗朗西斯。
“王耀出去了?”
法国人看起来马上就要吐了,他轻微点了点头,船体则以反向倾斜作为回应。
伊万失去了平衡,顺着桌子又向后滑去,然而椅子并没有停下来,伴随着弗朗西斯突然崩溃似的用法语大声吼叫,木质的椅腿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巨响,随后向左偏转,带着他毫无防备地撞上了后方的墙壁。
“怎么回事?!”他因为撞击的疼痛而起了背,随后完全清醒地从椅子上跳起,却因为持续倾斜的船体被重力紧压在墙上无法移动,“怎么了?我们在哪儿?”
突然被撞开的门回答了他的疑问,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刀子一样的雨点和冷风爆炸着推搡那扇打开后就不可遏制地疯狂摆动的门撞在他身上,外面的人发出尖叫,因为倾斜的甲板,骤然变化的狂风而摔倒在金属板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和无法压抑的痛呼。这些水已经让伊万几乎睁不开眼睛,面颊上的刺痛告诉他大概不久后它们将凝结成为冰晶,但他胸腔中恐惧和不解的呼吸声却被放大,包括屋子里几个研究员惊慌失措地试图拉住他并且抓握飞散的纸张的声音。这是风暴不知从哪儿赶上了他们,船长居然没有早先找到他,却放任他停留在其他房间里枕着睡眠不愿离去——又是滑动,皮肤蹭过光滑化合板墙面最后带着布料碰撞,
“上帝!——该死!”是弗朗西斯的声音,在丁玲桄榔的器物抛洒倒下动静和墙壁、甲板因弯曲而痛苦的呻吟中显得极度恐惧,疯狂颤抖着,“这到底是他妈的怎——”
“布拉金斯基!伊万·伊万诺维奇!”
“什么?”他回复道,这声音必然是船长的,风暴中沙哑却粗暴,明亮,简直像一口咣咣直响的破钟,这种情境下,在风的扭曲和又咸又大的水滴组合的翻滚之中显得更加高亢却沉重。伊万睁着的眼睛终于在被疯狂敲打的理智中看清了一些东西,“我得出去”他自言自语,“这真是……”
“布拉金斯基!”
伊万觉得自己可能是被甩出去的,门在船体右倾时被摇晃暴力地闭合,但他没有听见那响声,因为所有的叫喊,人类的,二世自身痛苦的扭动或者是海洋的嘶吼全部不受控制地充斥了他的耳朵,像几千辆狰狞幽黑的战车相互碾压,他不得不死死拽住墙上的扶杆。现在这也许算是明了了,可能根本没有下雨,那些尖叫着四处飞散的咸水,执着于拍向他的脸,钻进他的头发里,冷得像有生命的鬼魂的,大概是咆哮着冲上甲板,涌向天空的海浪。
“到设备那去!他们麻烦大了!”他抬头看的时候,罩在防水外套里的老头站在驾驶室的门口,满脸都是不断下坠的海水,他的声音算不上镇静,但是比命令更加强硬地混杂在混沌不清的嘶吼中,“别愣着,快去!”
伊万向前跑了两步,很快被摇晃的船身抛给围栏,“没准我的肋骨已经折了”他想,包裹在厚外套下的躯干是热的,全是无能为力的疼痛和贴着皮肤的汗,四肢却冰凉以至于失去知觉,他刚刚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接触到结冰的栏杆时已经只剩下触觉,没有对温度的感知。“——这种鬼天气”不远处,船长摇摇晃晃地握着门把,看起来倒是比他稳很多,他的重心靠下……伊万继续想道,可是王耀出去了,能去哪儿呢?他从来没发现十几米是这么长的距离,也许是被暴怒的海洋震动得失去正常的逻辑了,尽管从前并不是没有见过漆黑的海水在灯光中碎裂的样子,令人眩晕,那是极夜中在西风带阴险地诡异抽搐的风暴,八年前他有关父亲实体的记忆就是在这些分崩离析的气流中被撕裂,但他并不总是感到如今的不知所措,可能是因为之前经历了一些幻想,现在在混乱的人声中又产生了幻觉,叫思绪不离开身体实在是一件难事。
船长一定是在想办法控制船体平衡,他们太小,太轻了,只能在惶恐不安的海妖簇拥下攀上顶峰再次摔落。叶丽扎维塔坚强的灯光中,伊万·布拉金斯基看到了牢牢包裹在救生衣和滴水外套下的王耀,还有围聚的几个科研员。海浪纠缠地爬上甲板,他们幸好穿上了防水的衣服和靴子,但是这儿太冷了,冷得像既旋转又刮风的冰窖。
“……我们已经装了十个挂钩用来加固!”是阿尔弗雷德·琼斯的声音,“是瞬间的受力太大了,钢绳和吊索上面的部分撞在一起,最主要的部分都切断了……”
伴随着他尚未终结陈述句的是火车震动似的哐哐声,在金属物体上雷击一般滑行,
“去他的天气预报吧,”这次是王耀在说话了,他的语气早已不再冷静,带着湿漉漉的鼻音。
“原来也并不是多么准的……冬天是没什么雨,可是西风带的风暴天实在不好预测……”
“菩萨保佑,我的儿子只剩下两条钢绳了。这样子晃根本没法给他用备用的绳索。”王耀紧贴着一面舱壁的外缘,他也因为站立不稳几乎没法移动。此时此刻,那台设备就像一个轻巧的玩偶似的左右扭动,它承受着自然给予的威力,却欣喜而激动地吼叫和颤抖,它本应被投入海洋,目前来看大概它已经迫不及待了。
“它一定会受损!”
“但是必须先回去,浪太大了。”
“附近有什么?”
“我们距离大阿尔卡季15海里。”
“我们都被冲到那儿去了?”
“还好,其实没有完全离开航线。”柯克兰有点崩溃地抹着脸上的海水,“但是可能不太能控制……”
“……希望……都回到……舱,”英国人口袋里那个嗡嗡响的东西断断续续地发出亮光,“……快点回去!都回去!”
多少次海上暴风中,船长还是能带着这艘大型渔船平安回到小科拉码头,汹涌的巨浪并不罕见,但它依然万分危险,所有人都知道此时停留在严寒的室外绝对不是什么好选择,他们本是要加固那台机器,现在却几乎要脱离掌控。
“但是我过不去!”王耀的一只手还抠着结冰的窗框,这个浪头突然出现,他感觉自己快要躺在墙上,“我们在爬升吗?”
大部分室外的队员已经陆陆续续滑着进入了室内,但王耀和亚瑟·柯克兰正在船尾,他们太远了。
伊万能感觉到他们在“爬升”,他的外套上全是水和冰,呼吸将要不能在空气中形成水雾,眼睛却停留在王耀那儿,左臂挽紧了围栏,拼命克制自己也向船尾滑去,
“——耀!找个东西抓牢了!”
“什么!哪儿?”
他看不太清中国人的脸,估计是被吓得发呆,这可不是坐飞机。尽管他没工夫回头看看船头的状况,周围已经几乎被破开,一层层挤上船舷的黑水和仿佛静止的涌动也明示了早就为下一次坠落做好准备。
在一瞬间,王耀摔倒了,他的左手绝望的滑脱了全是液体的外壁,整个人都猛地扑倒在积了水的甲板上,视线的另一边,柯克兰突然伸手试图抓住自己的同事,却被下坠的力量扯着也滑倒在船尾,并且迅速伴随海水往下溜动。伊万·布拉金斯基不知道现在脸上突然冒出的热乎乎的液体都是什么,船体很快就倾角过大,伴随王耀因为痛苦而发出的呻吟穿过肆虐的狂风在他的肺里和胃里翻搅。他往前扑了两步,从前他的腿根本没有这么有力,一把将右臂从中国人的胳膊下穿过,紧紧贴在胸前,左手死扯着围栏,现在是三个人躺在甲板上了。
“我的右脚……”伊万觉得比以前看得还要清楚,但王耀虚弱的喘息告诉他他受伤了,现在可能站不起来。亚瑟·柯克兰在哪儿?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一颗心脏正紧挨着他的小臂在肋骨里快速跳动,得把王耀抓紧了,让他根本挣不开才好……
“疼……疼死了!”那个声音还在颤抖,几乎带不上力气,“我的肋骨也疼……”
“好,耀,现在我们要站起来。”他说道,冰凉的咸水借此机会纷纷敲打牙齿。
“不行,什么?我站不起来!”
“但是我们马上——”
王耀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惊恐的哽咽,伊万·布拉金斯基很快明白过来那也许是失去了力气的尖叫,他们在下滑,准确地说是叶丽扎维塔二世在下滑,被地心抓握向下一个涌起的浪头俯冲而去。这里完全是黑夜,中午的短暂日光又过去了,只剩下没有温暖的仿佛另一个星球的海洋。风暴中更不要指望星星,空气几近纯黑,明明是开阔的海域,在视觉上却封闭,压抑,人类的眼睛无法收纳任何物体,自然却看得清晰,猛烈庄重地给予她过多的感情。大灯所能照到的一小片范围内迎面而来的是山峰一般的黑绿色海水,它们被风掀起,堆积在半空,睁开幽深的浑浊眼睛凝视低地,实则目光中空无一物,它们可能是从大西洋来的,是从船下几万米的深处来的,也是随着地球而逐渐降临的,曾经是绝对的美丽、寂静、掩盖一切,现在是一个怪物,它的喧响带着几亿年的回音,隆隆地吐出飘落的叶片无法理解的疑问,那也是为何它拥有思想和心灵,能叫人恐惧——没有人会不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恐惧。
伊万感到似曾相识又极其陌生,这个浪头大概有三米多高,仅仅算得上是个余波,二世能够将它突破,但他还抓着王耀躺在甲板上……他的下巴贴在了略微能感到一丝下方人头顶热量的帽子顶部,艰难地侧身,用自己的后背朝向船头,
“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浪涌上来了,沙石一般倾倒在船身,隔着防水的衣服也凝固了他早就快要冻僵的脊背,耳边没有惊呼,这说明没有其他人,至少是还拥有意识的其他人停留在周边。他们并没有被淹没,因此还能听见深渊的轰鸣和龙骨的喘息。泡沫在甲板上奔跑了一段距离才恋恋不舍地退回坟墓,目空一切,戏谑又快乐,伴随着王耀胸腔的颤抖:他在干呕和咳嗽。
“好……好的,现在……”伊万说,他庆幸自己还能清醒地感受到白色的灯光和几乎是在切割皮肤的海水,“不要乱动,我们已经在门口了。”
巨浪的间隙里,他的左脚斜着卡进栏杆和甲板形成的直角,跪着把王耀拖了起来,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已经完全失去血色的脸出现在窗户上,随后舱门被用力推开,几个研究员连扶带拖地把他们拽进了房间。
第二层保暖外套已经湿透了,所幸里面的衣服包裹着体温。伊万直感觉上下牙齿没办法分开,头发上的水怎么也擦不干,情况更差的王耀就坐在他对面,神志算是清醒,嘴唇紫得像一块铁。船只仍然在大幅度晃动,于巨人致命的搏斗间顽强漂浮,黑夜太长了,墙壁上已经被摔裂的挂钟告诉他们现在还未到午夜,第二天中午才能得到冬季的一点寒凉的馈赠,如果风暴能在那之前平息的话。
“看看耀的右脚,他滑倒了。”伊万·布拉金斯基眯着眼睛,他终于能够开口说话,身体的疲乏和精神的亢奋让这个句子听起来十分恍惚。
“我们的医生还在亚瑟那里,他滑下来的时候额头磕到了没有关好的门……”
弗朗西斯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人们在安静里低下了头。他们距离港口三百公里,英国人可能的严重受伤意味着必须尽快返航,船舱外的风暴还在横冲直撞着,无法预计要往哪个方向疾驰而去,重要的设备仅连接两根脆弱的钢索,没有人能在此刻冲出去找到解决办法。
“我还好,可能是扭着了。你受伤了吗?”现在是王耀在问他了。
“非常健康。”伊万回答道,尽管手指由于血液的流动正剧烈地疼痛,他还是突然感到说不上来的愉悦,每一点多给予的注意和关心都催促他的心脏再膨胀一些,尤其是他们刚刚差不多是死里逃生,并不舒适环境下紧密接触的余晖懒洋洋地挠着他的神经,如果不是船舱里人这样多,他没准会做出些激动的事情来——也不行!之前从未有所流露,那王耀也许就要被吓得不再理他,也就听不到他说“伊万是我在俄罗斯最好的朋友”一类的话了……
后半夜暴风终于逐渐平息,轻蔑的只屑于轰轰烈烈地不请自来和不辞而别。船长带着疲惫的船员们又一次度过了死亡的黑夜,在返航的途中重新追赶不可一世的星星。伊万·布拉金斯基知道他见过的风暴不计其数,自己从前也常常遇见,这绝对算不上是最凶狠奇异的一个,但是恐惧可不会因此减弱,向来只能祈祷与尽力自救,而米哈伊尔·谢奥多维奇究竟会不会感到害怕,至少作为年轻水手时会不会,从他下垂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所有的情况都不好,到处都是水,还有低温与狂风中飞散又凝结形成的冰,一动不动地附着在门窗,围栏,或者是任何突出在空气中的部分,午间淡蓝色的阳光下带着微妙而讽刺的光泽,但这些都远远赶不上升降设备的惨不忍睹。那里的情况伊万实在不想回去如实向坐在床边无法下来走动的王耀详细叙述:绝大多数螺钉已经断裂,除去一开始被切断的主缆,周围还横七竖八地躺着断裂后结了冰的钢绳,昨晚仅剩的固定挂钩早就随着昂贵的金属块一起消失不见,唯独围栏上留下了陨石坑似的撞击痕迹。
“风变大的时候我们就出来做防护措施了。”阿尔弗雷德·琼斯不停地对旁边一个中国研究员解释着什么,他的眼镜压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那个浪头来得太快,所以马修才会摔倒。但是……它晃得太厉害,升降机还突然卡住,主要的部分一下子就断了。”
“温度太低,这些东西估计都变得太脆。”
“但是我们之前做了测试……这真奇怪。”
“什么?”
“为什么会全部断裂掉进海里。”
“昨天我们遇到的浪有30多英尺高,进来的时候也只剩下两条钢绳。”
看来晚上消失在被突然推开的门后面的正是加拿大人马修·威廉姆斯,他应该是来叫自己出去对付固执的升降机,但海水的坡度也是从那时起陡然增大,一个个山峰叠压着作为深处之物却向往在天空飞行,掉下来的时候也就把轻浮短暂的东西压碎了。
王耀的脸色没有比前一天晚上好到哪去,“我儿子第一天晚上就掉进海里了,听上去有点好笑是不是?”他短暂地说,伊万也很轻地回复了一声。
“我们在三平方公里的海面上飘来飘去,之后又向东漂了二十多公里。”弗朗西斯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在他的发带旁边支棱着,“听起来还没多大,但还有谁能帮我们找呢?”
“还有洋流。”
“是的。”中国人抬头看了一眼伊万,“用不了几天,他会被冲到的地方就比整个英国还要大。”
“亚瑟·柯克兰怎么样了呢?”
“还好,应该没有大事,主要是头皮下有点出血。”
昨晚略微凝结的一点酸涩的冲动此时又重新压回了肺里,本来他们需要在海上呆一个星期,投放设备之后做一些简单的前期任务,但海水的气味就像无法得到平衡的白天与黑夜一样把他推回犹豫之中。王耀的嘴唇在早上从紫色变成了接近于面颊的惨白,恢复不到原本鲜活、温和,如同成熟红醋栗一般的颜色去,他也没有微笑——本就没有必要指望还有人能在如此大的挫折下保持微笑的。何况,“你一直在发烧。”伊万说,“我们很快就能回到港口了,应该先去市里的医院。”
“不用,万涅奇卡。”黑色的眼睛缓和地直视着他,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善意而无知得让人感到坚硬,“医生给过退烧药了。”
3.
结果脚踝骨裂的王耀比磕了脑袋的柯克兰和膝盖扭伤的威廉姆斯还要严重,叶丽扎维塔维修的过程中他只能整天坐着或者半躺着研究数据。伊万·布拉金斯基拿了新开的一盒泡腾片,它在随驾驶舱规律起伏的玻璃杯中吐出橙色的泡沫,颠簸着头痛的恍惚,自从他们为了打捞设备和跟踪柯克兰的鲱鱼与座头鲸而再次离港后,飘忽不定与细碎的感情就时刻折磨着他。既迫不及待地渴望搜寻顺利,奇迹发生,黑眼睛安稳地睡个好觉,又因为刚获得冲动就离开他的身边仇恨不已。泡腾片也会为此幸灾乐祸,这杯水和窗户外面蓝黑色的海洋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船长的脸上盖着帽子打盹儿,中午的阳光像转动的镜子碎片,明晃晃地趴在南方的海面上,用投射变化的荧光将他们送进阴影之中,暗示冬天即将结束,但毕竟还未结束。他想起很多岸上时没有说出口的话,又找到一些借口把那股懊悔劲儿压了下去,早先到底能否知道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复杂的目光是意有所指地越过王耀的床贴在他下巴上的呢?这个法国人也因为别的事情而留在码头了。
“你的身体状况和老年人不相上下。”他记起弗朗西斯是带着室外饱满尖锐的寒冷空气把房门关上,在床旁边的凳子上坐好,“小伊万在这儿陪你多久了?”
“每天去修船长‘孙女’的活儿结束了都要来,还跟我说不睡觉就不回去……万涅奇卡?娜塔莉亚不要吃晚饭的吗?”
“姐姐之前把她接走了,我长期在船上的时候冬妮娅就让她住过去。她还在放假,不需要到学校。”
即使称呼已经变得熟络,法国人也不敢直视伊万·布拉金斯基的眼睛,虽然他只有二十岁,甚至才刚刚算得上是个成年人没多久,言语稀少,时常走神,像某些刻板印象的“暴力不按常理出牌”,时时刻刻脸上的表情和飘飞的神思却低声细语:他一定有所隐瞒,被嗡嗡叫的蜜蜂似的情绪困扰,而这多半与王耀有关。弗朗西斯宁愿自己像一串葡萄看到了槲寄生似的若无其事,偏偏只有被寄托者是唯一没有察觉的人。
“你不回学校吗?”王耀继续问他,果然在俄罗斯青年的脸上,一种又咸又甜的感情再次缓慢地溢出,他的手指在上扬的眉毛与鼻梁之间转圈,“我休学了”他小声说,“娜塔莎一定要在镇上读高中才行,冬妮娅没法照顾她。今年她毕业以后我就回莫斯科。”
但我并不那么想回去,伊万看到泡腾片已经完全融化了,色素均匀地分布在液体中。明明在村庄打工是为了照顾娜塔莉亚·伊万诺夫娜,他却不经常见到她,毕竟她是需要中午在学校吃“煮的太烂的土豆和黄豌豆”的,以至于对妹妹长得多高多重已经变成模糊的轮廓,只记得她性格坚强,五官精致冷漠,最喜欢缠着自己说“学校的男孩儿都比不上,只有和哥哥结婚才合适”之类的话。想到这儿他不禁往椅子里靠了靠,至少17岁的娜塔莉亚勇敢地把浅紫色的喜爱和没有色相的厌恶贴在脑门儿上,而伊万·伊万诺维奇却离码头越来越远。
三月份的太阳增加了她凝视北冰洋的时间,到了下午,月亮一样收敛了温度静卧在海平面上方,散发出苔藓和降温的松树林的味道,让远离陆地的人类依稀想起土地的坚硬和夏天干燥的气息,不会因为环抱四周尚未醒来的海水而受制于过分的孤独的忧愁之中。一个小时以前,船长醒了过来,披上外套又跑到船舷上抽烟去了,这说明他感觉到焦虑,伊万用手撑着脸看着烟雾被海风捕捉,迅速消失在船的侧壁,隐约听得见隔壁几个研究员不知为何发出的吃吃笑声,又不断将平静时压抑不住的情感咽回肚子里去。他尝试过在消息和邮件中暗示,反复修改,指望着王耀能发现委婉平缓的语句中有什么倪端,还害怕他理解龃龉,平白无故多出几分自己看不见的讨厌,若是没有及时的回应,也许就是他厌烦了吧?或者跟着其他聪明的科学家去约会,男女都有可能,至少不会是手上老沾着机油的大学生。直到睡前往复安慰自己,不过是事务太多,曾经的每一句回复,每一次通话,不都明白地生长着亲切和好感,哪一次对话不是热烈流畅的呢?即使自己说出的每个字都被反复斟酌,圆润可笑。王耀也许是个巫师,所以他在身边时就像北京距离摩尔曼斯克那样远,望到地平线下降也看不到落叶阔叶林冬季露出的光秃秃的树顶,当他离开王耀几百公里、几千公里时,他又狡猾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固执地生长在梦境中不愿意离去,以至于在那些毛茸茸,白嘴鸦站在枝头鸣叫的童年时代,他因为人烟稀少的旷野和远远浮现在视线尽头无生命的冰川感到孤独,现在吵闹拥挤的人群,没完没了的烟味和摇晃也让他郁闷、无法安宁。
这时,伊万变得想要睡觉,脑子里剩下的全是冬妮娅唱过的歌,他记起一句“但有自由和宁静①”……“既没有希望也没有怨尤②”一会儿又变成了“引起多么痛苦的陌生……③”,以前他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她会给诗句加上调子,挂在嘴边,轻飘飘的十分奇怪,可是引起的联想寒流一般捆绑了四肢和思绪。说出“我知道我爱你”明明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每次又都灵巧地逃走,王耀甚至还不知道这些,不知道他恰恰是一个又哭又笑的源头。
太阳消失了,伊万没有印象发生在什么时候,她现在应该回家休息,但不应该把地平线上全部的柠檬黄也擦除、抹去,将黑夜紧张地拉下来与海面接吻。
“又来了!”船长背光中变成深紫色的脸突然出现在舱门的玻璃部分,随后罩着腈纶裤子的粗壮短腿挤了进来,开门力气大到伊万以为他要破门而入,“向西偏转45°,“他骂了一句脏话“要不了一会儿……”
“明白。”伊万回答道。叶丽扎维塔二世在海面上划出一道弯曲的白色尾迹,他们习惯冬季的风暴,也更习惯躲避它们,只是这些东西变化多端,不永远出现在预报的警示行列之内。冬天极北的寒冷空气是照常南下的,西风也是时刻旋转、奔跑的,可是对于渔船来说这时常显得失控,气流撕开裂口把黑色的云朵猛地丢在失去了光线的海洋上,砸出几米高的涟漪。难以想象,他们的速度那样快,反复无常地激荡着聚拢,欣赏海面上飞溅起来的波浪。
二十分钟以内,二世周围的海波已经跃跃欲试地冲出深海,试图触摸天空。电脑上的时刻在摇晃中清晰地显示着:下午六点三十分,如果日历留在八月,这将会是一个黄昏,但如今无论有没有遮蔽天空的水汽,船的四周都全部是不可突破的黑暗。
“不要降低速度。”船长简短地吩咐。他们在很微妙的时间中甚至以为将要远离撕咬的浪头了,可是这些黑色猎狗的凶猛程度超出预期,它们几乎在欢腾,争先恐后地赶上船尾,收拢船头,喘息着推向未知的角度。
船长让他坐好,开始尝试自己控制平衡,隔壁研究员们惊恐的低声交谈冷水一样顺着墙壁渗透下来。这一次没有什么尚未固定好的室外设备,所有人都在舱里,随着海洋的臂弯抛起而后落下。伊万紧盯着窗外折叠的液体,它们就像深远的时间睁开眼睛,望向宇宙,而后无法挣扎地闭上了,撞击的泪滴拼命带着渴望的神情滑行。
他听见旁边传来的愤怒的鼻音,“疯狗……”,这疯狗现在要带着他们一起飞往天空。伊万转向船头时,已经完全看不见除了巨大水幕以外的其他东西,一瞬间他以为黑绿色的波浪中要冲出些什么来,离得太近,又看不清到底包裹着怎样的暴虐和讽刺,只觉得还是一双浑浊的眼睛,更加巨大,更加遥远地凝视着他们,也许也并不是看向这艘船,而是他们出生以前,死去以后变成分子漂浮的样子,隐秘的愿望对于流动的怪兽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他的烦恼和生命怎么又能算得上值得一提呢?
剧烈的颠簸简直要把他的骨头震碎了,几乎什么东西都在下坠,向后倒去,随后结实地被引力挽留,砸在浪头上。伊万的下巴磕到了救生衣外缘,两只血管突兀冒出的手臂抓紧椅子的扶手和旁边冰凉的扶杆,他听见船长再次发出救援请求,可是他们在哪儿?一只蚂蚁掉进了湖中心,有多大的可能得到其他蚂蚁及时的救援,他暗自想道。过去三天他们飘来飘去,再有几十个小时就可以返回,却突然被暴风穷追不舍。二世又在俯冲了,就像受到了回到故乡的呼唤,温顺得如同白桦树的落叶。
船体有些进水,暂时还不需要太过重视。伊万终于看清蛰伏的波浪时,叶丽扎维塔正俯冲进入一片浪的间隔,水从墙壁上流下,在玻璃上爬行,持续请求救援的声音中他接上了与港口的通话。
坐标完全是照着导航系统的显示念的,他清醒地叙述船只的情况,大脑中却混沌到不记得自己在说些什么,肾上腺素托举着血压让两只眼睛看得极其清晰,向外突出,他听见弗朗西斯的声音,开始他们还能透过金属板的沉闷叹息和怪物的尖叫理智对话,但接下来是王耀,嗓音巧合似的被增大的干扰撕扯得破碎,很不真切,断断续续地痉挛,
“伊万……伊……在……”
他猜王耀问他在哪儿,他已经告诉了弗朗西斯,此刻却迫不及待地还想再说一遍,可是整个肺里装的全是恐惧,酸苦味儿亲吻舌尖和气管。伊万知道,船长米哈伊尔·谢奥多维奇正看着他像个傻瓜似的举着听不清句子的话筒胡言乱语,
“……万……卡!”
此时,二世又陷入爬升,使伊万再次被黏在椅背上,船长早先通知所有人都穿戴好救生衣并抓稳后就不再说多余的话,他坚持发出求救信号,还在控制船只。
“是的,是的……”
“什么?拿……”
“我在海上。”他僵硬地说。船长这时应该骂他,他当然在海上!除了在海上还能在哪儿?可是老头儿没有。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野兽中间冲出去,原来也无法预估,但至少在任何一个险境中他都没有和王耀隔着两个世界通话。
日思夜想的声音顺着噼里啪啦的电声质问他,内容早已断续地泯灭了,真像是一首难听的美妙的歌。在一段时间内,他想象自己就要像面临世界末日那样从容不迫,忘记没有那么容易就应该去死的,“我多么爱你”,伊万想,我将要这么说了,
“我们还在控制船只,这里的浪——”
他强硬地把到达喉咙的酸涩硬块咽了下去,“我的声音非常冷静”——这样就不会让人们过分担忧,是否应该那么说呢?会不会葬身海底是不确定的,如果真的死去,岂不是会留下烦人的困扰,如果平安返回,畏缩和胆怯又显得如此不真诚。“可我如此想要你听到时欣喜的目光和热情”,伊万继续想,求生欲反而把他劈成了两半,用很大一部分时间进行不存在的想象和对话,爆炸一样从耳边略过,
“我……”
我将要告诉你,电流声中除了混乱什么也没有。这些暗自出生,不被看见、听到的爱情顽固地生长了多长时间,它们让橡树中间筛下的光线都变得狭|窄|,峡湾也会显得缓和。摩尔曼斯克午后的阳光温柔地寻找四周起伏的啼鸣,她深蓝色的风则没有一点虚假。在温暖的日子,多少个漫长的白昼里看见并挂念着黑色的眼睛,愚蠢地傻笑着当作冬季森林里安眠的灯火,连被同样颜色的寂静包围都会感到饱受折磨的幸福。怀着的指望十分微弱,十分深刻,不一定是一件坏事,就像王耀,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情况很糟。现在……”
无论如何,这也还是一位朋友,伊万·布拉金斯基活着还是死了都势必会伤害善良之人的友谊,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还是十分自私,想要的不仅远远不止于此,还懦弱羞怯。海浪发出质问和危险的邀请,如果有某个人在他旁边的话,就不会产生那么多郁闷的感想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水的敲击交织的共鸣提醒他是独身一人。
这条疯狗真大,大到他不再记得自己手里还握着一个话筒,极其杂乱与不清晰的声音还在空气中四处反弹。这些时间都太短了,容不下他进行那么多思考和平静的生活,并且不请自来和不辞而别,对于海洋不过是一场温馨的游戏,对于他却漫长危险。他们还在搏斗,虽然是没有目标地挽救着,但是没有什么确切地说着必须丧命的话语。伊万透过满脸闪烁不清的热气注视着波涛悬浮的亲吻,只因为他是独身一人,睡觉都是躺在自己的联想中,才会不切实际,忧愁烦闷……
船长突然扭过头,
“你害怕了!”他粗鲁地说道,绛紫的面颊上全是汗,滚动着淡黄色的光芒。
“是!——是的。”
其实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何时没有害怕过呢?瞧瞧那两只灰色的眼睛,像极了秋日田地里颤抖的死去麦秆的颜色。15岁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失去母亲以后还要每天戴着她手织的白色围巾和毛线帽子到学校去,走着她踏过的小路,被翻滚倒伏的田野催促向前,幼年白嘴鸦懒洋洋的叫喊还有麻雀从他脚边跑过激起的细小气旋都像初夏昼夜安稳流动时的日光一样抚摸着他缺少色素的皮肤和发丝,教唆他望着原野尽头蓝灰色的云朵萌生出原始的敬畏和战栗。娜塔莉亚蓝紫色的眼珠子总是新奇地四处张望,指导她为捡路边圆形的石子跌倒了,冬妮娅就会唱一首歌,其实还是她思念小伙子时唱的,但是娜塔莎就能很快爬起来跑过去要她教,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他便知道要很快离开热情的妹妹了。布拉金斯基家的儿子向来独身一人,他常常看到不远处安静的海洋,巨大、威严,在独身和反复无常,时而暴躁时而咒怨上,与他也并无区别。王耀给予他的友谊就像一片羽毛,沉重地压在鼻尖,用清淡无味的光线把他笼罩在阴影之中,夜蛾扑翅的声音纠杂着土地陈旧的深绿色花纹远远地把孤独的恐惧推上来,黑眼睛的笑容、泪水和愁绪,人们的关心与吵闹也让他身处冰原,不知所措,没有胆量询问自己的命运,尽管想要的不止于此……
喧嚣的沉默爬进了他的耳蜗,船长闭口不言,棕色的嘴唇几乎要在胡子下面完全消失。二世再一次倾角过大,她也许已经与海面形成为了直角,云雀一样冲向天空,勇敢地进行枉然的挣扎。伊万·布拉金斯基突然想到,米哈伊尔·谢奥多维奇在此时大概没有什么真实的恐惧,灰色眼睛曾经也像刚才那样全褪了色,在哪一次风暴中干裂的嘴唇告诉他“曾经害怕过”,可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呢?绝对不会比庞大的洋流往复亲吻冰盖的历史更加遥远,又一定比那拍击的笑声安静得多,此刻,他拥有的是与他一并冲出海洋的唯一的亲人叶丽扎维塔而已,这个如同顽石的幸福的人什么都不缺,眼中只有昼夜更替与搏斗。
“我原来也会害怕。”老头儿终于又这么说了,喘气声裹紧了沙哑粗俗嗓音,听起来像在骂人,可是意义不明,真叫人理解不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伊万的两只手交叠在头部,屏住呼吸,船体的上升已经停止,一瞬间他心中期盼着她能向前冲去,从浪尖滑落,但终于是整体后仰了,他的背后传来尖叫,隔着墙壁就像隔着海水一样遥远、纯黑,黑得像难以结束的极夜,像一双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头发,还有黑色的海水,使人热爱、向往但畏惧。他清醒的意识还在询问窒息的感觉会不会比肺里、胃里的酸麻翻搅更难受,嘴里却说:
“是的。”
然后撞进新的循环的召唤中去。
搜救持续到五月份,船上有11位科研员和7名船员。白色的残骸很快被发现,细小、破碎地散落在几平方公里的海域内,像闪烁的无人能懂的星星,主体却不知所踪,被暗流往别处送去。
没有一并上船,留在码头而幸免于难的剩余人员已经不再需要待在村庄,车辆就在水泥路边上停靠着。王耀帮亚瑟·柯克兰拿了阿尔弗雷德·琼斯剩下的一个包裹,他的脸色没有一点儿好转,反而在温暖柔和的阳光中惨白得像是透明,堆集出两片乌黑。弗朗西斯站在最后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挪上车,几天前他们去过了伊万·布拉金斯基的家,那儿几乎什么都没剩,“有人已经来搬过了”,旁边的肥胖妇女嘟哝了两句,语气轻快,不过是诉说着初夏凉爽湿润的一天不起眼的一件小事,王耀没有跟他们一起,他忙着处理另外几个中国研究员的事宜,不然一定能听见那里窗台边摇曳的树枝之间新出生麻雀愉快响亮的啾声。法国人环顾四周,石滩安详地趴着,将身体惬意地伸进蔚蓝的海水中,他现在同样不敢直视王耀的眼睛,因为许多事情已经随着海波的消亡失去了询问和诉说的意义。他们都,也许,同样悲伤于朋友结束了在世的日子,然而关于其他,三月份的中午,伊万·布拉金斯基短暂的阳光中凝视着别处的紫色眼睛说出的他从未直白吐露的那些感情,就像这个名字一样随着向东漂流的浮冰远远地触摸着北冰洋的边界,被巨大的、沉默的、深蓝色的,只在海面下,在几万公里之间循环往复的洋流冲刷进没有光照的低地。海鸥在天空中相互追逐,有时又落下来,站在码头斜插着的几根木杆旁边,那儿总有被漫上来的海浪抓挠得伤痕累累的水渍,它们嬉笑着退去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End
注:①引自普希金《该走了,亲爱的》,冯春译,原诗:
该走了,亲爱的,该走了,
心儿要求宁静,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飞逝,
每一点钟都带走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两个人打算的是生活,
可你看,死亡却已临近。
世界上没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宁静。
我早就梦想着那令人羡慕的运命,
我这疲乏不堪的奴隶,
早想远走高飞,到远方隐居,
在写作和安乐中憩息。
②引自普希金《万籁俱寂……》,谷羽译,原诗:
万籁俱寂,高加索夜幕沉沉,
头顶是闪闪烁烁的星斗。
我抑郁又轻松,悲伤而开朗,
我把你回想,满怀着忧愁。
我依然属于你,我还在爱你,
既没有希望也没有怨尤,
像祭祀的烛光,这纯洁之爱
以及处女梦幻般的温柔。
③引自普希金《春天》,汤毓强、陈浣萍译,原诗:
春天,春天,爱情的季节,
你的来临对我是多么沉重,
在我的心灵里,在我的血液里,
引起多么痛苦的陌生,
一切狂欢和所有的春光
只会将厌倦和愁闷注入我的心。
请给我狂暴的风雪,
还有那幽暗的漫长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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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儿纠结于写完文章之后控制不住自己,还要说上大段的废话,因为就是对行文能力没有半点信心,还期待读者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能非常傻地自己解释,不过我觉得文章这么多字不知所云能看完都很不错了哈哈哈哈
我每年都要写一篇,去年动作太慢没写完,没错这文其实是卤蛋的,拖到现在终于是磨叽完了。我和清清讨论,我们说“不能be啊!”最后我说“我实在圆不成he”,她说“那就be吧”......
想法是突然产生的,尽管哪一方面都不新奇。我开始写了一千来字,需要去自己编诗歌,就寻思着先找几首诗找找感觉,首先想到的就是普希金的《致大海》,我从初中一直到现在都真爱这首,我再看一遍的时候就想,“啊!太符合了!”,虽然普希金表达的意思跟我的意思恐怕没什么特别大的关系。那么这个时候其他的也就可以复习一下,至于《我曾经爱过你》和《我的名字》,就不需要说,那真是完完全全和我要说的是相同的(区别就在于普希金写得极好而我则不是...)。
其他的我就控制自己,不要再胡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