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骑兵军》结集出版,震动西方文坛,伊萨克·巴别尔成为俄罗斯最炙手可热的作家。
高尔基对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说,巴别尔是俄罗斯最卓越的作家。海明威说,看了巴别尔的小说之后,觉得自己的小说还可以再凝练一些。博尔赫斯称赞:“那本无与伦比的书叫《骑兵军》。”32岁的巴别尔俨然成为作家的作家。这时,距离他被秘密处死,还有14年。
1920年,苏波战争爆发,巴别尔作为战地记者,编入布琼尼领导的红军第一骑兵军,参加了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的骑兵会战。
战争初期苏俄军队处于胜势,最后却一溃千里。销烟、生存、毁灭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几年后,巴别尔关于这场战争的短篇小说陆续发表,引起了文坛的轰动。《骑兵军》也为巴别尔赢得了政府配发的漂亮别墅。
翻开薄薄的小册子,第一篇《泅渡兹勃鲁契河》就足以让人目眩神迷:
我们四周的田野里,盛开着紫红色的罂粟花,下午的熏风拂弄着日见黄熟的黑麦,而荞麦则宛若处子,伫立天陲,像是远方修道院的粉墙。……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云缝中闪耀着柔和的夕辉,落霞好似一面面军旗,在我们头顶猎猎飘拂。在傍晚的凉意中,昨天血战的腥味和死马的尸臭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黑下来的兹勃鲁契河水声滔滔,正在将它的一道道急流和石滩的浪花之结扎紧。……庄严的朗月横卧于波涛之上。马匹下到河里,水一直没至胸口,哗哗的水流从数以百计的马腿间奔腾而过。有人眼看没顶了,死命地咒骂着圣母。河里满是黑乎乎的大车,在金蛇一般的月影和闪亮的浪谷之上,喧声、口哨声和歌声混作一团。
作家娴熟调配的色彩,热烈又衰败、明亮又阴郁、慷慨又悲凉,随之大写意涂抹。意识流、人物和动物旋转着画面,呈现灵动、紧张而诡谲的战争场景。
20世纪初,表现主义方兴未艾,艺术家扭曲变形内外部世界,展现主客观冲突和内心激情。不难看出巴别尔受此影响。
《两个叫伊凡的人》中:“黑夜驾着无数欢蹦乱跳的马朝我飞袭而来。大车的哀号响彻宇宙。在被尖利的叫声所笼罩的大地上,道路已隐没不见。星星从黑夜凉飕飕的腹内爬了出来,地平线上一座座十室九空的村庄在熊熊燃烧。……我点燃灯笼,回过身去,看到地上横着一具被我尿湿了的波兰人的尸体。”
在宏大背景下,唯一瞩目的只有毁灭。在巴别尔笔下,万物的灵长褪去了莎士比亚式的骄矜,他们在火光的映照下,是一滩卑贱消亡的秽物。
海明威说:“对于作家来说,有战争的经验是难能可贵的。但这种经验太多了,却有危害。”
苏波战争期间,犹太人难逃厄运。巴别尔是犹太人,同时又是红军战士,难想他心中的恐惧、耻辱、愤怒和无奈。
《小城别列斯捷奇科》:“在我窗前,有几名哥萨克正以间谍罪处死一名白发苍苍的犹太老人。那老人突然尖叫一声,挣脱了开来。说时迟,那时快,机枪队的一名鬈发的小伙子揪过老头的脑袋,夹到胳肢窝里。犹太老头不再吱声,两条腿劈了开来。鬈毛用右手抽出匕首,轻手轻脚地杀死了老头,不让血溅出来。事毕,他敲了敲一扇紧闭着的窗。‘要是谁有兴趣,’他说,‘就出来收尸吧。这个自由是有的……’我跟在他们身后,开始观光别列斯捷奇科的市容”。
麻木不仁的表述方式,放弃了大声疾呼的低级控诉,反以福楼拜式的静观,像看杀鸡鸭,客观记录虐杀的过程,对凶手的全貌进行画像,对战争中人的状态进行反思。旁观者若无其事的压抑和冷漠,达到了无声胜有声的境界,同时也将简单的控诉,升级成为对人类的悲悯。
战争是非理性的,是作家表现人类异化的舞台。巴别尔平和的叙事风格,留给读者自我判断的空间。
《家书》中,父亲是白军头领,三个儿子都参加了红军,父亲亲手凌迟了大儿子,不料落入了二儿子之手,亲情血缘关系使复仇更显悲剧色彩,战争轻松突破了人类禁忌,完成了弑父情结。
《盐》中,投机倒把的女盐贩,化装成抱孩子的母亲,骗取战士们的同情乘上了军车,被“我”发现后,把“这个女公民”扔下列车,然后“拿下那把忠心耿耿的枪,从劳动者的土地上,从共和国的面容上洗去了这个耻辱”。
《我的第一只鹅》中,只有通过杀生,双手沾血,表演得卑鄙凶残,才能融入集体,赢得尊重。
战争如炼狱,然而《骑兵军》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乐观甚至欢乐的情绪,这是幽默讽刺,也是对哥萨克英勇顽强、好斗直率的赞赏。巴别尔喜欢马,也喜欢女人。书里写了很多马,也充满了爱情和性。这似乎是排遣战争恐怖、绝地向生的有效方法。
《夜》中,军报编辑用满口理论向一个洗衣妇求爱,她却委身厨子,知识分子在战场上失去了用武之地。
《寡妇》中,战士在团长奄奄一息的时候,勾引了他的情妇,但又因为情妇不履行团长的遗嘱而对她大施拳脚。
《吻》中,战争让情人们相遇又分离,爱情如生命般美好,小夜曲般转瞬即逝。
十万字的《骑兵军》征服了世界,却没有征服政治。
早在1924年,骑兵军军长布琼尼就写公开信,攻击巴别尔:不写英勇事迹,丑化红军形象,巴别尔是一个罪人。他甚至定制了一部歌颂骑兵军的戏剧,以正本清源。
保护伞高尔基挺身而出,认为正是这些立体的人物形象,才使红军战士真实可爱。
斯大林没有表态,一边是得力武将,一边是最好的文人。
托洛茨基则说,巴别尔是最优秀的作家,《骑兵军》对红军和白军的描写都很客观。
小说无法不书写政治,无意触犯政治,诚惶诚恐地离开政治,却身不由己地卷入漩涡。巴别尔在论战中身心交瘁,此后不再有精品问世。
1940年,巴别尔被严刑拷打后,以莫须有的罪名被秘密处决。他在狱中绝笔:“审问时,我的证词是自我诽谤。我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允许我完成我最后的作品……”让人想起阿基米德。
从1936年至1957年,他的作品在苏联销声匿迹。
作品一旦完成,就不再属于作者。作者身死,荣誉仍在继续。
爱伦堡热情地赞美他,卡尔维诺评价:“此作堪称本世纪写实主义文学的奇书之一”。厄普代克说:“巴别尔的雄文,如闪电,如不眨眼的目击者”。菲利普·罗斯评价:“《骑兵军》是胜利”。巴别尔被认为是和卡夫卡比肩的文学巨人。
早在1933年,鲁迅就向中国介绍了巴别尔。在当今碎片化阅读的时代,短小精悍的它,是那种会让你地铁坐过站的经典文学。
诚斯言哉,有的作家,写一本书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