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逐白云驿四

五年级的时候,父母经商的缘故,我随父母从乡下搬到城里。

而所谓的城市,也仅有一个城市的名字和行政权力,再就是它的模样整体上是披着城市的衣服。高楼、汽车、柏油路、商店,除此之外,它的沙尘要比绿化较好的乡下还差。这个小城镇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制造厂,无论是在街边还是胡同口,随处可见的都是垃圾。尽管在城市里看不到什么泥土的道路,可一阵旋风或是汽车飞驰而过带起的沙粒却像是整整卷起一块地皮。它像一个瘫痪的病人,只能排泄废物,却无法自理。仅凭着那候鸟一般出现的清洁工人,根本不能伤动这巨大的垃圾网分毫。与这垃圾挂在同一张网上的就是我们这些城市里的市民。没有渔人来清理这张网,也没有人将我们从网上摘下来放生,或是送上餐桌。这张从古代埃及的孟斐斯城出现开始就废弃了的网,一直从尼罗河蔓延开来。它降雨般的传播到了世界各地,这张网越织越大,网上的人越来越多,垃圾也越来越多。既然没有渔人把人类采摘下,人类只能被挂在这上面由生到死,死后会腐烂,然后风化消失。

我们搬到的这个山城距离乡下并不算远,这或许是处于父亲的本意。他始终心系着乡下,这并不代表着他仍旧喜欢乡下的生活。他只是出于一种习惯,挂念着乡下的一切。就像他身上的细胞需要酒精一般,他的脑子也要时常的回忆起乡下的一些事。回忆是为了找到发生的事实本身错过的细节。

小城镇固然不大,不过却一应俱全。山城,这只很快长大的麻雀已名列在鸟的队伍里。它没有什么历史可以支撑,可是一些无聊又虚荣的算不上文人的文人,专门组织了一个团队。专门掘地三尺挖出山城的一些历史,甚至要挖出史前的一些石器来证明这里的历史。说来也是很可怜的,人类有记载的历史已经让他们失望了,关羽这里史书上几乎没什么记载。至于近代更是得从老人儿们的口头得到答案。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遥远的过去,但有些事情无需证明。不管是史前还是人类的历史。这里一定有鸟下过蛋,一定有鱼产过卵,也一定有哺乳生物在这里拉过屎。不光是他们,全天下的城市市民,都可以骄傲的称自己的城市历史悠久。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个答案,他们未免又会失望而归。当他们慢慢开始觉得,这项研究是徒劳的时候,连他们自己对着那些,曾让他们惊喜不已的石壁画和石镰,觉得荒唐不已时。他们从历史里跳出来,再看这座山城,这个他们生活的地方,它看上去才会像一座鲜活的城市。而不是历史里的一座海市蜃楼。

在山城里,一个可以支撑十年的店,便可以挂上地方老字号的标志。然而,就现代化的消费场所来讲,山城只是一个穿着普通,毫无个性的青年女人。她穿着泛黄的女士西装,梳着长长的马尾辫,脚踩已经断了跟的扁头黑色高跟鞋。带着一个有色的眼镜,却没读过一本文字庄重的书。

我们的家从院落变成楼房,不过是像是从猪圈塞进了鸡窝。这个上世纪来说已经算是老房子的矮楼,依旧以一个年轻妓娼的姿态任人买卖。砖面外露的墙体,总是会在雨前、雨中和雨后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楼下是一排低矮的板房,中间是一条仅容两人还要侧身才能并排通过的小路。我们的家算是这种楼里面户型很大的房子,父母一个房间,我和姐姐一个房间,客厅厨房卫生间都是独立的空间。父母对此很满意,更让他们觉得值得夸耀的,是楼下的那个板房。或许是乡下住惯的原因,房子越多越好,因为过日子总是有很多废弃,却又不舍得扔掉的物品。这也是父亲向村里的人炫耀的资本,“说什么呢,房子是小了点,还有个板房不算吗?买一栋房子,得了两栋,你说不划算?”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新的居住环境,还是给家里带来一些新的气象,至少家里的气味不必再是那一成不变的柴火焚烧的烟熏味。没有了这种气味,我似乎觉得连这栋旧房子里墙壁也散发着白石灰的清香。我和姐姐也分开了两张单人床睡觉,我们的床之间只隔了能容一个人走过的狭小空间。这种形式上的分割让我和姐姐都十分高兴,我们似乎都有了一个,只属于自己梦境的床。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很不习惯一个人睡,时常跳到姐姐的床上睡。姐姐若对我友好,会把被子分给我一半。如果那个时候正好她心头不爽,她便会把被子蛹一样的缠在身上,背对着我。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靠着姐姐睡。因为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和母亲睡进一个被子里了。

唯一没有改变的,便是酒在我家中的不可撼动的地位。它甚至像柴米油盐一般成为家中必不可少的小神。我喜欢这样称呼这些生活必需品,尽管没人会供奉它们。但它们被装在瓶瓶罐罐里,神像一般的被放置在那里,从他们这些小神里,可以得到实实在在的味觉上的庇护。

母亲习惯将装米装面的袋子,放在靠近的客厅电视机旁的角落。而紧挨着米面的便是堆成小山各种酒瓶子,它们似乎成为了家中一个标志性的物件。他们是一个整体,象征着另一个整体。

相对于那些小神,这些被堆成梯形,绿的、白的、透明的酒瓶子,便是一座被粉饰的坟墓。粉饰坟墓本身就很无聊,却又把它对在了家里很显眼的地方,父母的这种心理我始终没有猜透。只有当这些酒瓶子堆到一碰就会倒塌的地步时,父亲会用一个编织袋将他们扔掉。

父亲开始经商总是有很多的应酬,他总是不在家与我们一起共进一天当中唯一一次的晚餐。尽管如此,母亲还是会喝酒,与父亲在外面喝酒相同。他们从两个不同的点出发,向前延伸着,当父亲满身酒气的回来时,他们将会相遇。如果并不是猛烈的撞击,那就会相安无事的连成一条线。一旦其中的一条微微颤抖一下,他们无法连接长一条笔直的线。酒这个魔鬼便会苏醒,他开始了牵线木偶的游戏。

而在这座旧房子狭小空间中,父母的每一个大声的争吵,都会将空气囚禁在一个看不见的气球中。这下气球逐渐增对,直至塞满了整个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甚至连马桶里也是这酒气十足的气球。这个时候,我和姐姐除了多一份恐惧和伤心外,还多了一份无处可逃的悲哀。相比之下,在乡村的广阔天地里,再大声的咒骂或者是喊叫都会被无限空旷的田与山吞噬。他们争吵着,摔打着,光是听着这些声音就足够惊心动魄。若是不幸又看到了此情此景,挖掉眼镜也好,直接死去最好。

没过多久,姐姐离开家到外地去读书了,要寄宿在学校,家中也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尽管还有父母,可我常常会觉得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也换了一个新的环境读书,新班级、新同学、新老师,甚至身边的桌椅板凳都要比乡下的高级很多。对于这个新的环境,起初我并不抵触,因为我还是独自学习以及生活。相比之下,王瑞祥的干扰以及后来对胡秀彦的憎恨,现在的生活反而让我舒畅了很多。

每当说道胡秀彦,她算的上是我的恩人,却也是我最恨的人。如果她是一个男生,我会原谅她的所做。如果她当时并没有救我,而是参与其中,变成一只更加凶猛的金枪鱼,我也不会恨她。我甚至会抱着英雄的情怀感谢她——让我早日脱离苦海。然而,这两条她全都不是。

对于我这个乡下来的黑乎乎的泥孩子,同学们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们是一个个在蒸笼里的白面馒头,而对我这个掉在泥里又被捡起来放进蒸笼里的馒头,会抱有怎样想法,我是完全可以理解。对于他们的无视,我在此中感到了一种救赎。我会因为这种被成全的隐蔽,而安心的生活。如果全世界都无视了我的存在,那我将是这个世上最安全的人。

他们不会主动同我说话,只有在一些必须要和我说话的场合,才会同我说话。

比如,他们会说,“你往前站一点,挡到我的视线。”

我向前移了一步后,就不会再挡住他的视线,并且再一次消失了。

或者是小组长在收作业的时候,“老师,张二更的作业没写完。”

我再一次出现,这是一个不幸的出现,但是小组长不会考虑到这些。但他着实的为别的同学想的很周到,“你快抄,抄一点算一点嘛。”而他一边说着一边夺走我空白的作业本,与此同时,将我的不幸转告给老师。于是他站在正义的立场将我送上了审判席上,我还要感谢他的正义,让我有了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老师这样说着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

五年级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从旧的教学楼搬进了新的教学楼。我是不愿意搬过去的,一来是因为我习惯了旧教学楼的阴暗,因为我所在的二楼窗外,是密不透风的柳树的树冠,我只要稍微的歪着头,就能看到着茂密的树枝。我所看到的树枝与其他人看到的不同,因为我在乡下看到的柳树也是别人不曾见过的。我会抓住每一个容我浮想联翩的机会,柳树在我的联想中变成一个,可以承载幻影的实体。可我听说,我们搬去的新教室在五楼,我想,这得怎样的一棵柳树才能长到五楼那么高。孩子的思维是可笑的,他们认为一切皆有可能,因此他们才充满了奇思妙想。如果一个成年人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会绝望,或者在窗户上画一棵柳树。但绝不会想到会有柳树长到五层楼那么高。

我不愿意搬进新楼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新教学楼的墙面白的刺眼,显得我的皮肤更加土黑。

人们总喜欢换一个新的地方,就会有一个新的改观。而对我来说,从老鼠洞钻到蛇洞有什么区别?我的成绩,在班级的尾巴上来回甩动着,而我紧紧地咬住这个尾巴。仿佛所有人都希望把我甩掉,他们甚至不想要那段尾巴,也要把我甩掉。

父亲有时像一个精明的家长,包好了一个红包送给老师。老师竟然破天荒的拒绝了,她甚至称她也无能为力,这对于一个正在工作的人来说,是一个很有挑战,也很危险的回答。之后,父亲会打我,会骂我,当他还想把我怎么样的时候,才发现他也无能为力。他喝了酒,再次重复着同样的行径,再一次陷入束手无策。他像一个永动器一样忽略了这种的任何阻力,只要有酒的润滑,他便可以一直重复着。他不知道,或许我需要的就是他的那股阻力,在此处,显然他是不精明的。

尽管如此,父亲着实是个胆小阴郁的男人,他对于我的态度是绝无仅有的。他对于姐姐和母亲的态度,也是完全不同的独一份。而他对于除了我们三人以外的其他人,又是另一副模样。他是一个宽容亲人,他是一个慷慨的商人,他甚至是一个极好相处的陌生人。

尤其是搬到了山城以后,他不允许我和姐姐在家里面大声的吵闹,走路也要不发出声响,以免影响邻居的休息。而他所表现出来的修养,也仅仅止于此处。就算在他的身上,这个禁锢也是不成立的。他喝了酒,他就要大喊大叫,他要骂人也是应该的。这个时候的邻居是不必要休息的,或者说这个时候的邻居是不应该休息的。

因为父亲的性格,使他对生活的理解,变得自我禁锢一般的狭隘。他的生活,就是努力赚钱与喝酒。但不能解释为赚钱为了喝酒,而是赚钱这件事和喝酒这件事,是除了维持他生命以外的全部生活。当他灰头土脸的回到家,他不想换上干净舒适的睡衣,或是洗干净手再吃饭。他的原因就是他太累了,这些繁琐无用的事可以省略,就算实在脏的不像话的时候也可以延后。他不能理解换睡衣这件事,也算在生活当中,他很奇怪,这怎么能算作生活,这件事有什么意义?他太累了,从来不洗自己的脏袜子;他太累了,他睡觉之前也不必挂起窗帘。甚至当我和母亲要研究一下明天晚饭的食谱,他也会惊奇的反问道,“这件事还值得花费周章的研究?”

我总认为父亲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是很不高兴的一件事,这委屈了他旺盛的精力和一刻不停转动的头脑。

父亲不知何时开始被失眠困扰着,他每天夜里准时会在十二点左右咳嗽几声。仿佛是在告诉谁他并没有睡着。如果父亲的隔壁住着他的情人,他每天夜里准时的咳嗽几声,第二天便可以在他的情人面前邀功说,“你看我每晚都想你,想你到凌晨,我有证据的,每天夜里十二点我都会咳嗽几声,你难道没听见吗?”

就这样,我在不断适应当,中度过了我的小学时代,我即将要升入中学。但对我来说,这些事情看上去即不经意也无所谓。河水向下流淌的时候,要么汇入更大的河,要么干涸而亡。我并不会因为这些变化感到高兴。从某种程度说,我的情感沉积的太多,变得不那么灵敏。但我依然保存着情感优先的原则。例如当我听到一个巨大的喊声,我先感觉到的是这喊声背后的狂喜或是痛苦,而后感觉到的才是这声音太大,震得我的耳朵很痛苦。

与我构想的中学不同,我每日要步行二十分钟到学校。比起姐姐那时候骑自行车上学,似乎少了很多乐趣。尽管姐姐每到冬天,都会冻得手指生满冻疮,经常抱怨这寒冷的鬼天气。可是,每天看着她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的时候,并不是满脸愁苦,甚至当和朋友交汇而行时还满怀期待。因此在我的想象中,这种上学方式是充满了乐趣。纯粹的可以把雨雪天气当成是和大自然的亲密接触。可能这种自虐又伪善的想法,只有置身事外的我才能想到。如今,我也想尝试一番,与同伴在雨雪中狂奔,却注定成为我今生的一大憾事。

我每天来回学校两次,每次都走着同样的道路。从学校的陡坡下来,要经过一段荒凉的居民区的后院。这路旁堆了一个很大的垃圾堆,四周长满了野草。然后在穿过一个小胡同,出了胡同,再进一个胡同便到家了。每天这样来回的两次,我甚至在无聊的时候会在地上留下几个脚印。若回来的时候脚印还在,我便会在踩一脚,这鞋底与大地的接吻让我很高兴。有时候一个脚印可以持续三五天,直到一场雨把脚印浇散。

习惯了一个人来去的我,在这个新的班集体里面,也不太想尽快的融入进去。我深知这种徒劳的行径,只能给自己闹出不少的笑话。我是不善于搭讪,常常口吐一句话,让别人不知该如何接招。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知识和阅历十分浅薄,对于别人津津乐道的事物我毫不知情。或许这是个恶性的循环,我自行切断了增长阅历和知识的通道,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孤陋寡闻。越是如此,我越我无发与别人沟通。当我想打破这个僵局的时候,毫无是处的羞耻心漫了上来。主动,永远是缩着脖子的乌龟,它并不是胆怯,我只能承认它没长可以探出龟甲的脖子。

我习惯于徘徊在被人忽视的场合,别人尽情的说就是了,何必顾及我的感觉。尽管我的言语失灵,但我的耳朵却异常的灵敏,对于声音的捕捉再合适不过。

开学不久就听说,我们这一届的十二个班级里共有两对双胞胎,一对是男生,一对是女生。因为这两对双胞胎,大家一致得出结论——双胞胎都是美人俊男的胚子。我对此十分的好奇,时刻都想着要见识一番这两对美人和俊男。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看透了我的心思,让我与那对男生双胞胎结下了缘分。

老师们为了聚敛钱财,美其名曰提高我们的学习成绩,要在假期期间,为我们有偿加课。老师们深知家长的期待,他们在家长会上强调,假期的有偿加课,是为了将新知识尽快结束。待到开学的时候,就可以进入复习阶段,这样一来,一个学期下来,可以把知识学了两遍。这不仅让我们很好的掌握了知识,也增加了三年后的全市中考竞争的实力。

父亲听了老师这样诚恳并且有理的分析,捡到一个大便宜似得,把我推到了有偿上课的班上。我对此并无意见,对我来说,不管是别人的意见也好,或是别人的逼迫也罢,总强过我一个人无助的拿不定主意,又无法求助。

学习班是在炎夏的下午上课。每天中午我在家午睡后,在头脑尚未清醒时,顶着大太阳去上课。闷热的空气让我头沉沉的抬不起来,别的同学一见到同学,就像通了电一样说个不停,我只想趴在桌子上睡上一会。

那天,我带着要交给老师的学费去上课,稍微阴沉的天气让人感到一丝的凉爽。我期待着一场大雨,也能听到雨点击打雨伞的声音,可是偏没有下雨。当我走在那段居民区后面的荒凉之地时,我竟十分荣幸的遇到了别人口中,那对男生双胞胎中的一个。

当我发现有一群男男女女,聚在铁栅栏里的楼阴下吸烟时,或许是动物的本能让我感到了一丝的不安。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一直期望看到的双胞胎之一,就在这其中。我低着头加紧了脚步,想要冲出这片不安的雾障,我甚至来不及呼吸。

终于,这雾障中伸出一只章鱼的须爪将我擒住,“说你呢,给我过来。”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我又再清楚不过的知道他说的是谁。

我没有过去,继续屏住呼吸的向前小跑。

“他妈的,叫你过来。”身后一连串的跑步声,一只手抓住了我的书包。

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事已至此,不必再担心了。

“有钱吗?”其中一个男生问道。

我摇头。

“他妈的,敢骗你爷爷,今天交学费以为我不知道?”

我抬起头看看这些人,没有一个人是我认识的,也没有一个是我们班级的。那他是如何知道我今天交学费。莫非我身边有了什么特务内奸?想到此处,我心中开始嘲笑自己的愚痴。

“逼着爷爷搜你。”后来我才知道,说话的便是双胞胎之一。

他夺去我的书包,将书包里的物品全部倒在地上,仔细的检查。甚至连那本语文书也要一页页的翻看。他又开始搜我的身,他很幸运,手插进我的第一个口袋,里面装这三百元钱的学费。

“他妈的,敢骗你爷爷,找死。”他看起来像是比没拿到钱时还气愤,在我的胸口狠狠的踢了一脚。至于他这一脚是如何抬得这么高,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或许是他本身就要比我高出一个头的高度,或许是他跳起来踢得,又或许是他踩在一块石头上踢得。总之他的一脚力气很大,胸口的震动让我可怜的咳了几声。我的戏开始,故意装出很痛苦,有很委屈的用手捂在胸口,脸上的神情极尽扭曲,我的嘴里发出几声呻吟。我在演戏,将自己扮演成可怜的落魄乞丐,以衬托出他那一脚的力量之大。实际上,那一脚并没对我造成很大伤害,只不过像空气震动干扰了胸腔的起伏罢了,并无实际的痛感。

“还有没有了?”他忽略了我的演技,又问。

我再次摇头。这摇头的动作似乎是面部扭曲的序曲,但我受到的又是背后的一脚。

“我要是在搜出来钱,你就死定了。”

谢天谢地,他果然没有再搜出一分钱。双胞胎之一手里拿着我的三百块钱有些不甘心,他又将我的书包搜了一遍,依旧一无所户。我并不敢对此松懈,我知道强盗高兴会发狂,要杀人;沮丧更要发狂,更要杀人。现在他沮丧了,他因为再无收获而沮丧。这听起来很合理,似乎又不太合理。

他们一人在我身上踢了一脚,甚至那两个女生也踢了我一脚。数着钱走了。

我拾起书包,敬业的收拾着残局,我四下望去,除了热气蒸腾着,再没有任何会动的事物。是他们都躲起来了吗?

那日我没有去学习班,是的,我逃了学。我为我没去学习找了一个深刻的理由。徒劳啊,多么徒劳的学习。意义何在?我在这没有答案的问题怪圈中,独自在某个早已被我遗忘的角落里,坐了一个下午。只记得那里虽是个阴凉的角落,我却觉得异常燥热,浑身不住的冒冷汗,已经濡湿我的前胸。

我想,人类的目光还要在长远一些,无论是向前的历史还是向后的幻想,这看似无限,却也是有限。如果将宇宙这个概念,从物理书或者地理书上,搬到历史书上,这才是真正的无限。如果人类站在宇宙的轴上,向前向后看,便会是另一番景象。到那时候,史前不过是宇宙的一瞬。在人们看来,十分繁杂空旷的所有历史,不过是宇宙的一粒微尘。但奇怪的是,向人类所感兴起的历史的方向看时,飘渺的宇宙似乎是没有边境的。但是,一旦向未来的方向眺望,会赫然的出现一堵光秃秃的墙壁。那即是尽头,也是起点。尽头,是人类的尽头;起点,却不是人类的起点。但这尽头和起点,也尽在宇宙的范畴内。宇宙还要向前无限的延伸,漫无边际。但人类的命运所能到达的只有这堵墙,想要眺望墙外的另一个世界,是不可能的。就像楚门的世界,那个人造的巨大摄影棚里便是楚门的全部世界,而在他的世界以外才是真正的宇宙。他尽管身在这个宇宙之中,而他所知道的只有那个巨大的影棚。

这些都不是我所思考的关键,关键所在便是那堵光秃秃的墙。当人们知道,总有一天会碰到那堵墙的时候,你该思考的是,还要不要往前走?向前只能让你加快撞上墙壁的速度,你也要担忧,即便你不向前,那墙壁会不会向你移动,他撞向你与你撞向他的后果是一样的——人类便无路可走。那么,只有死亡,无尽的死亡,永久的死亡,被深深埋葬尘埃中的,被囚禁在在宇宙之中的死亡。徒劳,徒劳啊,现在我可以大声的喊出这句箴言。一切都是为了走向那堵墙,走向徒劳与灭亡。金钱与财富,欲望与欢笑,这些统统会在那一瞬间化为灰烬。到那个时候,富人与穷人,欢笑者与抑郁者,充满希望的青年和老迈等死的老年人,有何区别?或者,谁会在这场灭亡的大戏中走得更安详一些。

徒劳,徒劳啊。我匆忙的行走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要去学习,并且在困倦中强撑着,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早日碰到那堵墙壁,为了早日自取灭亡?或者我就坐在这里,或者死在这里,得到的答案怕是与前者相同。

在我,墙与宇宙这三级之间,我是最小的,但我却是主宰。我与墙,墙与宇宙之间的比例是不可以用数字来衡量,数字禁锢了着无限的空间。即便是那堵墙确实存在着,人们也不知道它的大小和距离。因此,人类所做的测量的事情,看似十分高尚伟大,实际上是如同惊恐的苍蝇在一个密封的容器中乱撞,试图找到可以逃出去的缝隙。徒劳啊,徒劳。

当豆大的雨点落下时,我抬起头来望向天空,发现天已经黑的乌云翻滚。远处的槐树上的蝉像是被雨点惊到,拖长了鸣叫飞远了。大雨来得很急,也并没有带雨伞,听不到雨点击打雨伞的声音。我只能一路奔跑着回到了家。

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个清瘦的男子。年纪在三十岁左右,在当地唢呐吹的小有名气。这位姓宋的喇叭匠,是父亲的一个同事的同乡,父亲也十分喜欢乐器之类的东西。他只知道七个音符的叫法,却不知道原来这七个音符也是有声调的。

我回到家的时候,比平时放学回家的时间稍微早了一些。父亲在陪那个喇叭匠在聊天,并不时的让他示范着吹几声。父亲不断的重复着“原来是这样啊”,像是很受教的样子。母亲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准备今晚招待客人的饭菜。因此,父母并不没有发现我回来早的事实,我便安心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很乱,床上堆满了杂物。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滂沱的大雨。房间里没有点灯,身后的一片阴暗与这大雨,像是来自黑暗世界的勇士在行军。

当我分两次,买了十几瓶啤酒回来时,母亲也已将饭菜摆在了饭桌上。平时父亲饭前是不洗手的,可在他眼里看来,无论是懂得什么乐器的人都是高雅,甚至高贵的人物。既然是高雅的人,一定有良好的生活习惯。鉴于此,那日的饭前他一定要洗手,并且逼着喇叭匠也去洗了手再吃饭。喇叭匠一再推辞,说他没有这个习惯。父亲则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说道,“好习惯是养成的嘛,从今天开始饭前要洗手。”

喇叭匠和父亲的年龄差了很多,因此,他们的共同语言并不是很多。父亲勉强的,用他仅有的一点对唢呐的了解支撑了一阵子,终于败下阵。在有初来乍到的客人的饭桌上,安静的吃饭是极其危险的,他会让主客都陷入十分的不安。更要命的是,这位姓宋的喇叭匠烟酒不沾。父亲唯一的,可以通融气氛的——敬烟敬酒——的机会也没有。父亲只能和母亲各自的喝着酒,想要用他们的端酒杯的动作,让气氛看起来不是那么的尴尬。

“哎呀,你看你也不喝酒不抽烟,那可得多吃了。”父亲说,“饮料呢,给倒上啊。”

母亲赶忙拿起饮料给喇叭匠斟满。

“来,你喝饮料,我喝酒,走一个。”父亲豪爽的举起酒杯,贪婪的将杯中的酒喝光。

母亲在陪笑着也端起了酒杯,喝光。

“听说你和黄雷是同乡,你是什么时候从乡下搬出来的啊?”父亲说。

“说是同乡,也不算同乡,我和他的家相隔了十几里地。”

“隔了那么远?同学认识的?”

“那里是同学,他可比我大了三四岁。”喇叭匠说,“我们以前是一个乐团的。”

“一个乐团啊?”父亲瞪大了眼睛,“没听他说过呢。”

“是一个乐团,他也是吹唢呐。真是惭愧,他吹的比我好多了,可最后还是改了行当,经商了。不过比起以前,现在我们这行的条件好多了。以前死人出殡,若是没地方住,草棚也睡过……”喇叭匠介绍了很多他们这一行的经历。

最后父亲像是只听到了一句话般的重复着,“原来他也是个喇叭匠。”

“喇叭匠”这个不太恭敬的词,父亲并没有直接用在那人的身上,却在他的面前用在了同时黄雷的身上。我似乎明白了父亲的心中所想,他像是有抓住了黄雷的一条尾巴。原来他也是个给死人吹喇叭的。此话一出,喇叭匠的艺术家身份似乎降了很多,相应的,父亲的一只脚已经稳稳的踩在了黄雷的头上。

父亲连连的举杯向喇叭匠敬酒,父亲好像喝的是饮料,而喇叭匠喝的是高度数的散白。

母亲一直默不作声的听着他们的交谈,在平时她也会偶尔的插上几句,可是那天她一言不发的喝酒吃饭。并且不时的看看我,我读不懂她那犹如被树叶遮蔽的神情的深意。

期间,母亲像是憋闷了很久的喝了一杯酒,向我问道,“你今天下午干什么去了。”

“去学习班了。”我说,戏演的很过关,甚至心跳也不曾加快。

母亲点了点头,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又问,“学费交了?”

“交了,”我说,“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母亲不再说话,但我躲开她摄像机般犀利的双眼后,我开始担心起刚才的戏是否到位。无论是我的神情,还是肢体动作,是否达到真实的程度。我开始不安,匆匆的吃了几口饭就逃离了饭桌。

我一直躲在房间里不敢出任何声响,只怕引起父母的注意。此时,我希望他们把一切精力,都放在那个喇叭匠和酒上面。窗外的雨早就停了,清爽微润的空气透过纱窗一阵阵的吹进来。我的周身像笼罩着晶莹的冰光,十分惬意。偶尔听到喇叭匠的喇叭里发出的滴答声,我也会觉得蛮好听。

甚至听了他完整的吹奏一曲十分静谧的小调后,我的困意来袭。时间还早,我疲惫不堪的一头扎在床上睡了过去。当我醒来睁开眼时,一张满是酒气的脸正对着我。此时的她压低了头,头发散落下来,几乎垂到我的脸上。她的鼻腔和嘴巴,都喷出一股股的白酒的味道。她的目光有些涣散,但那涣散游离的眼神的脚步,全都踩在我的脸上。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张脸,她脸上的红血丝似乎蔓延到了眼睛里。我看出了她的愤怒与失望,我也深深感到了发自内心的绝望与悲哀。

“说实话,今天下午到底去没去上课。”她质问道。

“没有。”这句实话要比假话说的顺畅很多。

“钱呢?”她一直是低沉着声音。

“被抢走了。”我希望她不要再问下去。她应该看到了旁边的毛毯,只要她将毛毯压在我的脸上,我不会任何有反抗的死去。她这样折磨我十分的不道德,不让一个将死的人痛痛快快的去死,这就是不道德的。

“撒谎。”她突然吼道,“还敢撒谎,逃学,骗钱,撒谎。”

一个耳光重重的打在我的脸上,那半张脸当时就已经麻木。

“钱到底花在哪里了?”她用手指指着我的脸,确切的说是戳我的脸。

“被抢了。”我始终盯着她那血丝密布的双眼,愤怒的磁铁已将所有涣散聚集到一处。我认为她那个时候越是专注与我的双眼,她的头脑越是一片空白。她可能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样问下去究竟意义何在。或者她根本就不打算再问了,她从来到我的房间,就不是以得到真相为目的。

“长了狗胆——竟然逃学——再叫你逃学——看你再敢逃学——看你再敢乱花钱——撒谎——撒谎……”她翻来覆去的说着意思相近的几句话,并不是单纯的重复。

此时我的双臂已经被她两膝反压在头上,她的两只手轮番上阵。她每重复一句话,就是一巴掌。她的愤怒达到了极点,或者她的愤怒正在走向登峰造极的绝境。

“够了,还有客人呢。”父亲进来了,他只说了一句,像是在抱怨母亲深夜唱歌吵到别人休息。她暂停了一阵子,她的手指在戳我的脸时,竟然戳中了我的眼球。一股锥心的疼痛传遍全身。

父亲走了,将我房间的门关上了。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喇叭匠也过来了,他探着头向屋子里看了一眼。他吐了吐舌头,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一句话。

门关上了,我的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我也看不清她的那张狰狞的面孔。于是我闭上了眼睛,我的哭喊如同被水淹没一般,变得吞吞吐吐不再清楚。她依旧发疯一般的骟打着我的脸,疼痛感渐渐地消失。她所打之处变成了木块一样,又硬又涨。

我不够强大,就算足够的强大,我也不可能将挣开她的愤怒。喇叭的声音消失了,父母也已经睡去了。漆黑的夜晚真是一种享受。我从床上起来,已经是十二点多。父亲怕是没有失眠,也没听到他的咳嗽声,我想他们今夜一定睡的很沉很沉。他们在每呼出的一口酒臭里面安稳的睡着,比睡在花丛里还要安稳,至少不会有蝴蝶蜜蜂的骚扰。

我并不想开灯,因为我的一只眼睛已经肿到一起,只有另一只眼睛还存了一些视野。这样平静的夜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我以前没有发现。我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有我模糊的身影和我身后的一片黑暗,以及昏暗的路灯在窗前挣扎着。

我看不清我自己,他是否还是那么丑陋,或是变得美丽一些。如果他的五官长的不尽人意,那么水肿将五官深深的掩埋起来会不会好一些。看起来像一个画着闭眼的大头娃娃,至少还可以在这圆滑的脑袋上,画出好看一点的五官。没想到我的脸也成了五官的坟墓,将它们深深的埋葬。

想起小的时候我被姐姐化成财神的模样,我努力的想笑出来。可是我没办法咧开僵硬的嘴角,我也就没办法笑出来。餐桌上一片狼藉,我拿起一个杯子,里面尽是白酒的味道。我又拿起一个,也是白酒的味道。我再次拿起一个杯子,这个杯子终于没有了白酒的味道。我转身走到厨房,拉开厨房的窗户,用力将这个没有酒味的杯子砸向楼下。我不知道楼下会不会经过一个可怜的,以头接杯的家伙,我已等不及看楼下的那一点时间。当我听到那一声不大不小的杯子落地的声音,我的牙齿竟然有一股酸痒的感觉。我用手轻轻触碰我的腮,感觉不知道摸到了谁的肿胀的脸。我的手不再是我的手,我的脸也不再是我的脸,它们和我的牙齿也不像是同一个身体的同胞。

路上的车和行人所剩无几,路边的法国梧桐沐浴着路灯温柔的光,投下一大片安静的树影。那树影的轮廓并不清晰。我想起从中午到此刻发生的这一切,浑身不禁寒冷的颤栗着。

徒劳啊,徒劳。我再一次在心里敲打出这几个字的鼓点。耳边嘤嘤的想起那一声声的唢呐,它在夜里居然能传这么远?喇叭匠的家和我的家开车也要半个多小时,难道他此刻在我家的楼下吹奏唢呐?这唢呐的声音,并不是通过我的耳朵传进来,而是他正坐着小板凳在我的头脑里面吹奏。

眼前的油腻的砧板上便是一把菜刀,如果我劈开自己的头颅又不能死去该多好。我一定要把这个喇叭匠从我的脑子里揪出来,在砧板上剁成肉酱。

助人为乐这样的词语,对于每一个学生都不会陌生。我十分乐于助人,并不一定会以此为乐。我常想象可以因救火而被烧死,在马路上将别人从车轮下就出来,让自己卷进车轮。走在路上看到歹徒想要行刺前面的人,我舍身上前以心脏的部位挡住尖刀。或者我替一个善良的犯人执行死刑。或者人类大战外星人,我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被当作礼物试验品送给外星人。这些甜美的想法,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我宁愿当一个渺小的小人,也不想成为什么英雄。我关注的,只是这些助人事件背后的死亡。一种顺理成章的死亡,可以让我不需要任何顾虑的接受死亡,又不被世人所诟病。

如果此时我从窗户上一跃而下,我会得到上述那些事件背后的后果。我在任何时候都有这样的机会和可能。唯独现在不可以,因为会连累我的母亲。

第二天中午,母亲流着泪拥抱着我睡在阳光下,我已不再因为自己的丑陋而羞愧(我肿胀的脸却是变得更加丑陋)。我得到的确实母亲久违的温存,记得从搬到了山城,我就没有在母亲的身边睡过觉。那日之后,母亲默默的惩罚了自己,她不再碰酒。就是那短短的几日,我似乎看到了酒精在溃败,被囚禁在沮丧之中。

既然我不能选择一种死亡的方式,我也注定要活着。可是还要让我活在宇宙包围的墙里面,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我迫切的需要找到一种可以代替死亡的方式,生是死亡的一种方式,可我已经尝试过,并且失败告终。深陷沮丧也是一种死亡的方式,但它甚至不如生那样获得的补偿强烈。

你可能感兴趣的:(自逐白云驿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