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哐啷、哐啷……”一阵细微的金属铠甲的撞击声由远及近,在这幽深的监狱巷道中激起了轻微的回响。
平战抬起头,侧耳听了一会。
他来了。
拢了拢披散在身后的凌乱发丝,平战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如一泓深潭。虽然身着暗灰的囚服,满面尘土,可笔挺的身姿仍然能看出这个王朝曾经最尊贵女人的凛然风范,这样的风范,是多年监国公主的经历留在她的身上的,哪怕现在她已经从神台堕入肮脏的尘埃,这风范依然丝毫不减。
平战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他耐心地等着狱卒开门,面无表情地迈入这方逼仄潮湿的囚牢。在她身前站定。身后的一个小黄门,毕恭毕敬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中的织物白得刺目。
平战没有抬头。即便不抬头,她也知道,这位当年的京城四公子之一多么耀眼。此刻的他,更加的剑眉星目,身姿健硕,英姿勃勃。这个王朝快要变天了,标志之一,就是监国平战长公主身陷囹圄,即将赴死,而皇位上那个刚即位一年的宗亲娃娃,在她死后不久,十有八九就会吃过一块香甜的糕点,然后永远陷入沉睡。
是平战自己给了他机会,毕竟,作为长公主唯一的内宠,甚至准驸马,薛靖可自由出入这个王朝任意地方,包括公主府中最重要的政治聚会。
如果圣后还在世,说不定早就会在他出入公主内帏之际便杀了他。人人都知道,平战长公主尊贵已极,心比天高,从来都是将所有人狠狠践踏在脚底。若不是他已经降服了她,怎会容许一个世家子弟在自己榻上安睡?
二
平战自小被圣皇圣后抱在怀里,看他们处理政务,那些狠狠撕咬着皇权不放的世家,那些居心叵测却貌似忠良的大臣,那些毫无意义却永无休止的流血斗争,她从小就看得多了,看得心都冷了。
11岁那年,永城陈家被密报在封地蓄兵,她知道了,笑嘻嘻地对她的陪读,陈家的小世子说:本宫要跟圣皇圣后说,选你做我的驸马,不让他们再召见那些突厥王子啦。陈家12岁的小世子惊恐无状,但又惊喜莫名。
她果真去圣皇圣后面前闹,闹的二圣心烦意乱,只好答应宣召陈家家主陈国公和一品国夫人面圣,订下他们两人的婚事。
因了她的一番闹,陈国公虽心下生疑,却仍带着夫人前来,殿前二人立时被拘,宣布谋反罪状,那些豢养多年的大批精兵居然丝毫没有派上用场。
陈国公俯地,苦苦哀求,念在公主对小儿尚有真心,为免公主伤心,留小儿一条性命...
站在圣后身侧的平战朝偏殿望了一望,这些天留在她长阳殿中的陈小世子被搀扶出来,面如白纸,步履蹒跚,裤裆中满是鲜血。
性命可以留,但和不留也没什么区别。
一品国夫人哀嚎一声,挣脱束缚,在殿中当场触柱身亡。
陈国公目眦尽裂,指着她怒骂:“汝等小儿,如此狠辣,难怪人说你倾国倾城,实为祸水、祸水!”
平战出生那天,天降瑞雪,大国师直奏此女必定倾国倾城。话音未落,800里加急战报连声传入深宫,骠骑将军薛定远大破北戎都城,北戎国灭,至此王朝北方再无边患。圣皇大喜,当即敕封长公主,赐号平战。
以帝女而越级赐封长公主,前无古人,成年后,圣皇圣后年迈,更将国事托付于她,,平战长公主一时权势滔天,无人能及。
此刻,听着陈国公的辱骂,11岁的平战不置一词。倾的是别人的国,与她何干。
陈小世子还是和陈国公一家一起上了法场。行刑那天,圣后问她要不要去,她摇摇头,圣后倒颇为意外,仿佛让侍卫阉割了小世子的人不是她。
可是她的心里不知道哪个角落隐隐作痛。她没有喜欢过陈小世子,可是就是会痛。
回到长阳殿中,另一个少年默默从殿门前转了出来,她的脑中一片虚无,身子晃了晃,似乎便要倒下。薛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她扑进他的怀里,看不到他眼中的惊怒和心痛。
她以为他会永远站在那里,等着她呢。
总算,他还肯来送她一程,幸亏,他还愿意送她一程。
三
薛靖今天一身戎装,雪青色的披风暗纹涌动,极尽富贵。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作为御林军统领的薛靖就只穿这个颜色的披风。他虽然是武将,可眉目俊朗,肤色白皙,穿这个颜色越发衬得他高贵出尘。她还曾夸他穿着好看。
可是今天,看着他的这身装扮,不知道怎的,平战的脑中忽然略过了一个几乎已被遗忘的人影。
一色的雪青色衣裙,却是布衣,瘦削的小脸尖尖的,一双杏仁眼上,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抖,好一个我见犹怜的美人!然而,她只是怯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仿佛不敢仰视监国公主的威仪。
毕竟那时,怜儿还小。
皇兄的小女儿,她的小侄女,只比她小了5岁,却在当年陈家一案中,随皇兄发配西方蛮荒之地,四岁离京,十三岁才蒙圣后召唤回来。
原本在宫里,她的小名叫莲熙,必定是发配太苦了,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叫怜儿。
她当年18岁,已是权势赫赫的监国长公主,代圣后下旨,赐封她清宁公主。
不过是一个孩子,吃了那么多苦,图一辈子清净平安罢了。
就是这个清宁,平战想不到,薛靖竟因此离开了她三年。
不记得她什么时候有了那样的念头,让薛靖到清宁身边的了,也许是清宁的母妃显出了不同寻常的野心之后。
薛靖是薛定远的儿子,从小便在她的身边。这么些年,薛家战功赫赫,已是如日中天,薛靖从十三岁被送到她身边当陪读起,说是陪读,不过和陈小世子一样,是世家押给皇家的质子罢了。可他一向忠心耿耿,对她极其顺从,就算她让他做了那件事。
让他以色为饵,去做清宁身边的耳报,连她都觉得屈辱。可是,情势所迫,清宁母女两个,已经培植了相当的势力,而她,是她们的死对头。那个时候,她监国长公主的位置几乎已经摇摇欲坠了。
平战一直认为薛靖效忠的是她,而不仅仅是这个王朝。
她及笄那天,一身鹅黄宫装,眉心一朵娇艳的梅花钿。圣皇大宴群臣,薛靖随父亲坐在堂下,看向她的目光如手中的葡萄美酒一般醇厚醉人。
他有些醉了,可并不完全是因为酒。
席散了,他没有回去,照例跟着她回长阳殿。路上,她借着酒意,靠在了他的身上。她长大了,他越持礼相待,她就越想追逐他。
那个时候,她能听见他胸膛的心跳如同擂鼓,可不似今天这般冰冷。
四
“薛将军。”平战开口,嗓音已经略哑。
薛靖并不答应,头却朝她微微一垂。
“只怕过了今天,就没人叫你薛将军了。恭喜。”多谢你还肯来送我,让我不会落寂地去死。平战一笑,仿佛有遮不住的春光从眸中溢出。
“多谢公主。”他的声音此时听起来近乎柔和了,仿佛曾经在她身边那个少年,仿佛那逝去的时光,已经萦绕在此刻他的心上。仿佛,他从没有和清宁成亲的那几年。
她早就看出来,清宁喜欢他。因为儿时生活的亏欠,也因为皇兄和她母妃外戚逐渐势大,清宁纵情恣意,府中门客上千,居然不乏能人异士。
清宁是有恨的,尤其是对她这个小姑姑。因为她从来没有享有与她一样的尊荣,相反,她的童年,过得比平民还要卑贱。
几年宫廷生活的熏陶,她在政治中的冷酷和睿智,几乎已经不下于自己。
那时候的清宁,容貌绝美,性情火辣,追求者上至世家望族,下至风流文士,不计其数,她弃之如敝屣。可是只有在薛靖面前,她才变回了怜儿,千娇百媚,纵然知道他是自己的心腹,却忍不住沦陷。
所以,这样的敌人,也并不难操控。
她下旨,让薛靖娶了清宁。
清宁的母妃极力反对,可清宁已经坠入情海,再难回头了。
她一直以为清宁和她一样,是角斗场上冷血的猎手,可这个小侄女,她从来没看透。
三年的时间,薛靖对清宁,一如既往地冷淡,可清宁对薛靖的心,非但没有淡,反而越来越柔软。以她的聪慧,不难猜出来薛靖和她成亲的目的,可是在最后一刻,她居然放弃了,只是为了看看薛靖会不会为她放手一搏。
清宁被赐死的那天,薛靖回到她的宫里。她看着他的一双手攥成了拳头,看着她,眼中几乎有一种委屈。
几年的驸马,不过是为搏自己一笑。难怪,他会委屈。
她朝他伸出手,第一次轻吻着他的额角,将他的手环绕在自己腰间。
她想起了,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的披风,换成了一色的雪青。
五
他回来的那一天,是他们的第一次。凤榻上的他,有些笨拙,也有些束手束脚。反而是她引导着他。
她已经25岁了,外间都传闻长公主颇多内宠,想上她的凤榻的贵族少年确实不计其数,谁能知道,她还是处子呢。
可她知道,薛靖和清宁成亲三年,从没有过夫妻之实。
薛靖也很吃惊,他的神色几乎懊恼。她不及他说话,就用唇封住了他的。
从此,她对他再无禁忌。
回想起那些年春宵账里,她久久看着他平静的睡颜。她冷冰的心一次又一次悸动了。这个男人,为了她,已经付出了一切,她还有什么不能给他?她亏欠他的,毕竟太多了。
可她最宠信他的时候,也没想到,要给他的,还包括身下至尊的宝座,还有这条命。
圣皇圣后仙驾都已西游,皇兄几年前和皇嫂、清宁一起化为尘土,这江山,她一个女人,扶持着旁宗一个小娃娃,难怪坐不稳。可是她想不到一身鲜血,手持长剑来逼宫的,是她的枕畔人,她几乎已经决定托付终身的人。
她笑了,仿佛在薛靖眼中看到了无尽的痛苦。
起码,她的这幅样子,让他痛苦。何妨再痛苦一点。
“我不会自裁。”平战突然开口说,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畅快:“劳烦薛将军了。”
仿佛过了很久,才听到铠甲“咔”的一声。平战的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颤。眼眶一阵温热。片刻之后,这个王朝最后的血脉将香魂飘散,这个王朝,也将在她手中彻底崩塌,她终究,是倾了国。
白绫覆上头颈的那一刻,薛靖在她面前俯下身来,与她短暂的对视。
平战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无法克制的悲悯,虽然只有一瞬,却足够亮了。
一直以来,平战都在想,这个男人已经可以娶她,娶了她,整个江山自然唾手可得,他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此时此刻,她终于知道了。
他要她死。
一瞬间,她想问问他:陈小世子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不,也许应该这么问,怜儿是不是最喜欢雪青色?
如果她说了,头顶上的这双手,会不会立即停止动作?
她肯定会。然而,那又怎样呢?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原来,倾国倾城的那一个,终究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