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上,又何尝只有一碗无味无言的孟婆汤呢?——题记。
奈何桥外十里一镇,终日灯火不熄,天空映光;歌舞升平,鸟语不歇,其间大路小路更是九转十曲,铺路的是鬼青石砖。
镇中天地一分为二,上光下暗。镇前树一楼牌,牌高二十丈有余,窜入顶部黑云,牌上赫然一红字:终!
来此镇者皆是阳寿已尽的人间之灵。由阴差押送,来此讨一顿“断缘餐”,断去今生缘,开往来生命!
镇中名家大店数不胜数,人间美味更是让人,噢不,该说是更是让鬼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而康丁偏偏选中了这家,门牌倒地,被横着随意的侧扶在青灰墙上,门牌上更是斑斑点点的油迹,侧眼看去,仅依稀看得出它当年的风采,红底配上四个烫金大字——人间食粮。即使成了如今的模样,不知道被这样摆放了多少个年头,那四个字依旧是钻人眸子!
除了门牌,这家小店左右各有两根漆黑的红木柱,柱上深刻道:浮生有梦三千场,穷尽千里诗酒荒。康丁站在门外笑了笑,心里暗想:有意思,就是一点也不工整。
门前卸甲,这是所有店家的规矩,当然这里指的是鬼手上的石铐。
“一个时辰。”阴差冷冷的声音。
“哗啦!”康丁随意的拉开日式的木门。与店外的灰冷色调不同,店里倒是亮的很,米黄色的壁纸,锃亮的地板,配上几盏大亮的灯笼,显得十分温馨。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店内正读着报纸的老板,老板瘦高,鼻梁高挺,上方戴着个八十年代的圆镜片。报纸微低,老板的眼神从上方钻过去。瞧着康丁这个一米八的帅小伙走进来,老板抖了抖报纸,折好放在吧台上。
康丁笑着向老板点了下头,眼睛随意的向四周一扫。说是四周,也不过是两侧罢了。店面实在不大,仅有一个吧台,一排长桌,四张缺胳膊少腿的木椅。店里此时仅有一位客人,全身蒙在黑衣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吃面声,除此之外,没有多的人,也没有多的声。
等康丁坐下,老板不客气冷声问道:“吃什么?”
“来碗面。”康丁笑着回应。
“什么面?”
“来碗面。”康丁依旧是这一句。
老板有些不满的咂了咂嘴,丢下一句:“等着。”说完,摘下眼镜转身进了后厨。
康丁百无聊奈,只能听着耳边不要命的吃面声,低头对自己苦笑。人在陷入回忆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飞快。
康丁还没回过神,就被一声清脆“哒!”惊了一下,他抬头,看着老板随意的将手在一条粉围裙上擦了擦,老板用下巴冲康丁扬了扬,示意他吃。康丁望着老板身上的粉围裙,摇头笑笑,将面接过,面碗纯白,碗边还放着一支褐色的木笔与张白纸。
拿着木筷,康丁轻笑着问道:“这面叫什么?”
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又拿起了报纸,头都不抬,懒散道:“重庆回忆小面。”他的话音刚落,就被个温柔的女声打断:“又乱起名字了,这面叫回忆。”随着声音出来的,是个不算漂亮却极有气质,并带有和善微笑的女人,女人边说边向康丁歉意的笑了笑,手上还轻拍下在看报纸的老板。老板头还是不抬,嘴里却嘟囔道:“这不差不多嘛。”听他这么说,女人又轻拍下他,转过脸来,笑着对康丁说:“你别介意,他就这样,来,这是你的纸笔,我们店的规矩,写下你的故事我们会帮你刻在这碗上,留给后来有缘人。”
康丁笑了笑,却摇了摇头,拒绝了。
见康丁摇头,女人当然也不强求,但仍将纸笔放在他的手边,嘴上温柔道:“慢慢吃。”
人间的食物,吃得是舌尖,而阴间的,或者说是这“人间食粮”的面,吃得都是回忆!
康丁咽下的第一口,眼睛就已经模糊了。女人早就说了:“慢慢吃。”可她也明白来此处的,从开始到现在点过这碗面的,又有谁能慢慢吃下呢。
回忆如潮,一筷接一筷,康丁右手的速度越来越快,吃到最后连牙齿都用不上了,嚼也不嚼,拼了命的吞下,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眼泪早就流入碗里,带着的还有他鼻子下连成线的鼻涕。
没人知道康丁从这里吃到了什么,但一定很美好,毕竟只有幸福在此刻才会让人放下所有的尊严与坚强,幸福真的比苦难更容易让人落泪。而可笑的是,无论如何幸福,此刻吃面的人不仅再也回不去了,而且只要踏出这店的木门,一丝丝的这种幸福的回忆都不会再有了。
可面终有吃完的一刻,康丁颤抖着双肩,双手死命扶着碗边,低着头,望着桌上的一片狼藉,面部扭在了一起,他终还是咬着牙,从牙缝中吐出:“我杀了她。”
没人回应,店里很静。习以为常,千百年,他们什么没见过。
“我杀了她,六刀,我整整捅了她六刀,六年,六刀!她背叛了我,背叛了我,明明说好的······”
看不清康丁的脸,他一个人在哪里絮絮叨叨。纸笔终究被拿起,很俗套的故事,情杀,女孩叫林漓。
写完,康丁也恢复了原先来到此处的模样,也是,毕竟哪个男人又会将自己懦弱那面过久的暴露在外呢。
老板随意瞥了一眼白纸,就又合上报纸,从烟盒中拿出根灰色的烟,点上,塞到康丁的手中。站起身来,拍了拍围裙上的灰,自己也点了根,缓缓吐出,缓缓说道:“她刚来过了,脑癌,四级。”
烟蒂落地,康丁再也坐不住了,从木椅倒在了地上,眼睛空洞。老板只是盯着他,脸色丝毫没有改变。而女人不忍见到这幕,默默收拾起来,可突然她耳边传来康丁释然的笑声:“呵呵……我是不是该像现在这样的表现,吃惊?悔恨?呵,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女人收拾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睛看向他。
康丁的脑袋埋在地上,就仿佛长在地上一般“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她这傻瓜哪里能蒙过我,她怕痛,怕连累所有人,最后在她耳边说的所有话,我早就写好了,早就写好了,每一个字都是给她听的,每一个······”康丁还是把他心底他认为永不会说出的话说出来了,每一个字都呕了,每一个!
男人一旦自以为是的坚强外衣被扒开,他就连狗都不如。眼泪?眼泪又算什么。
“时间到了。”阴差进门,他们不会理会任何人,即使这一刻康丁跪在地上,哭的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抛弃了所有尊严,那样的撕心裂肺。
女人仿佛看到了,他抱着倒在血泊中的女儿,喃喃自语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他笑着心如刀绞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他面如春花出刀的样子……
而等他被拖出的那一刻,再没有声音,店内外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除了还没收完的面碗,没什么可以看出康丁来过,世上也再没有这个人了。
女人呆住,久久听到身后男人的声音,手上收拾的动作才又动了起来。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女人突然转过身来,盯着老板的眸子,柔情的反问道。
老板只是掐了烟,轻拍了拍女人的肩膀,一言不发的进了后厨。他的思绪飘的很远,因为他明白这个问题不到那一刻,永没有答案。
女人有些无奈,但仍然笑着对又一位来者问道:“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