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夜晚,满天的星斗中,我常常仰望着灿烂星河中一颗明亮的星星,相信那就是属于祖父的一颗星。他的光那么和柔,那么慈祥,那么亲切。
老人家离开我30多年了,但无时无刻他伟岸的身影,慈爱的面容,还深深刻在脑海中,永志不忘。
祖父名轩圃,字书琴,在宗谱中,他是高祖爷爷的第十七世孙,在乔氏宗族中,按照辈份,他的名讳叫云波。1403年即明朝永乐三年,高祖爷爷乔俊从山西祁县乔家堡到洪洞县老槐树下随迁民队伍来到山东东昌府馆陶县,定居在御河西岸一块黄土地上,久而久之,乔氏一门繁衍生息,人丁旺盛,形成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就叫乔马固,即现在的馆陶镇中马固村。随着明末清初南馆陶的兴盛,其中一支又迁居距中马固村仅3华里之遥的南馆陶镇。
祖父出生于一个清贫的农民家庭,至民国年间,他的父亲,我的曾祖父兄弟三人十几口人,田产总计十二亩半,砖土结构的房屋不到十间。也许是盼望着脱贫致富,祖父在宗族排名之外,又自己改名"轩圃",字"书琴",取"开窗面轩圃,把酒话桑麻"之古意,希望过上衣食富足、知书明礼的美好时光。
事与愿违,清末民初的黑喑,日寇侵略的苦难,不但沒有给他与家庭带来希望,反而,一次次带来深重的苦难。
从兒时记事时起,一直到我19岁回乡当知青时止,一个不可磨灭的情景至今留在深深的记忆里,每逢除夕,他就端坐在土炕边,木桌上放着一碟椒水腌白菜,菜中拌以熟肉丝,一个搪瓷茶缸里,装了半缸热水,缸中放着一个细细、高高的酒器,里面装着满满的白酒,稍倾,他会微笑着面向我说:"小兒,你看!里面的酒高出了酒壶。"我一看,果真!酒液确实高出了酒壶的壶口!少时,不懂得物体热涨冷缩的道理,每次看到这一现象,颇感神奇,还以为大年三十,神助人意,带来吉祥了呢。几杯酒下肚,他会深情地看着我,说起家史。
我的曾祖父兄弟三人,长曾祖清海,二曾祖清江,我的曾祖行三,名清河,曾祖父为人刚正耿直,家虽清贫然不畏权贵,从不为一斗米而折腰,日寇于1937年11月侵占南馆陶,他曾两次被日军带到设在民国上将王占元督军府的"洪部"里用皮鞭毒打,一次是他拒不跟日寇"合作",不带他的草台京戏班与日军同台唱戏搞"日中亲善",一次是他不为日寇利益的引诱拒做伪镇长,曾祖父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面对凶恶的日寇,他敢于说:"我不给恁当汉奸!
正是由于曾祖父的倔强与耿直,触怒了日寇,也使他的家庭遭受了苦难。在日寇的压迫下,祖父被迫流亡关外,给日本人做苦工修铁路,我的父亲跟随他的两位叔父到元城县找抗日县长张樾当了八路军。1943年大灾荒,祖母抱着不到两月大的小兒子逃荒,去东北找我的祖父,祖母饿死于逃荒路上,曾祖父把他的小孙子奶出去,面世不足100天的我的小叔叔也不幸饿死。日寇的侵略让祖父一家四口只剩下两口。
在东北给日本人当劳工的经历使他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一年中,有将近半年的风雪严寒,他与千千万万逃荒到关外的内地劳工,天寒地冻,都在日本工头的监视下早出晚归,手与耳朵都冻出冻疮,仍手挥洋镐,不停地劳作,在修建"新京"(日伪把长春叫作"新京")铁路时,他因发高烧早晨起床晚了一会,日本人便手挥皮鞭冲进工棚把他打得遍体是伤。他也时时怀念一位日本下层铁路职员,是那位善良的日本职员,为他送药裹伤,我还记得祖父在一次年三十双腿盘在土炕上饮年夜酒时,感慨地回忆那位善良的下层铁路职员说:"唉!日本人里也有好人。"此时,他会拿出一方小印盒,里面盛有一枚水晶印章,他说,这枚印章是那位日本职员自己买了一块水晶章料,专门送往日本刻好送给他的,作为还乡的礼物,他一直保存在身边,也当作他对那段劳工岁月的永久纪忆与对那位善良的日本下层职员的永久怀念。
1943年,祖母饿死逃荒路上的拐渠村,不足百日的幼子奶给别人后不幸夭折,是祖父心中永远的悲痛。他是一位不善言语、沉默寡言的人,在孙辈面前从不曾提及。1962年,我已经12岁,放寒假后回到祖父身边过春节,正月初三,按照故乡风俗是给逝去亲人上坟的日子,那天天不亮,他突然把正在熟睡的我叫醒,让我穿上厚厚的棉衣,说"延宾,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走,我领着你去认认你奶奶的坟,給你奶奶烧烧纸。"那个正月初三,刚下过大雪,田野和路上厚雪及膝,祖孙俩艰难地行走在上坟的路上,在呼啸的西北风中,他第一次详细讲起祖母与小叔叔的往事,我也第一次听他讲到我的苦难家史,知道年仅不到40岁就被灾荒夺去生命的祖母与不到百日就幼年夭折的叔叔那段悲惨的历史!风在呜咽,似乎也受到强烈地感染。我长到12岁,从未见他掉过眼泪,这次他一边在风雪中行走,一边讲着那段历史,一边不停地拭着眼泪。走到一处被厚厚白雪覆盖的荒冢,他默默地面向那座孤坟说:"孙子来看你来了,给你上坟来啦。"虽然沒见过这位苦难的祖母,也许是血缘的原因和祖父一路上的讲述,眼泪潸然而下,我费力地一连划了将近一盒火柴,终于点燃了纸钱与香火,跪伏在祖母的坟前。祖父则站在一侧,用一根柳枝,默默地翻动着燃烧的纸钱,任由纸钱的灰烬在风中飞舞。那一年,祖父在东北给日本人修铁路,讯息不通,是曾祖父用一领苇席将祖母草草埋葬。看着漫天飞舞的灰烬,去世19年的祖母仿佛在说:"我见到了自己的孙兒!"而祖父在一旁喃喃地说:"你走的时候,我在东北,沒能最后见上一面,兒子在元城当八路军,沒能为你送终,咱爹也是沒办法,只用一领席子将你埋葬,连口薄板棺材也沒用上,委屈你了!现在孙子已长大,他来給你上坟来了!"祖父的话语,不禁让我再次流下热泪。
这次给祖母上坟,给我留下终生的记忆。
"坦",在故乡方言中是"胸怀大度,性情庸和"的说法。我的祖父,处世柔和,严于利己,宽于待人。他在乡里,尊老爱幼,乐于助人,从不与乡邻起纠纷。
"三年困难时期",他在县里一个商业部门工作,每月工资才30多元,粮食不够吃,他看到乡邻吃不饱饭,还把家中不多的粮食送给困难人家。老街南街上的孙鹤亭一家,是临清落户于馆陶的"外来户",孙鹤亭老人,曾于解放初期与祖父合开"兰馨斋"糕点铺,他收养了一个兒子,家里缺粮,一家人"断了顿",祖父从家中拿出那个年代十分珍贵的米与面,亲自送去,把他们一家人感动得热泪直流,祖父不忘旧情,克己为人的品德,很多老街人都念念不忘。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自行车还是很金贵的物件。祖父有一辆苏联产自行车,退职前,这辆自行车是他上、下班与短途出差的交通工具,他很爱惜,闲暇时常常保养、擦拭得干净整洁,那时县城里普通人家还做不到每家都有自行车,于是出门办事、走亲戚,常常有人来借自行车,祖父总是有求必应。年轻小伙"相媳妇",为了体面,也常有人来借他的苏联自行车,他宁可自己不骑也会借给别人,每逢别人来借,他总会说"人家孩子的终身大事,这点小忙得帮!"他乐于助人的人品赢得乡亲们的交口赞誉。
祖父是经管红白喜事的"大执客",相当于现在城市中年轻人结婚、为逝者办丧事的"总理"或总管。他德高望重,继承了曾祖父"大执客"的位置,热情为乡亲们服务。他不分贫富,一视同仁,既使人家再贫困,他也不辞辛苦,随叫随到,尽力把红事、白事操办的体贴周到,遇到家庭琐事、家庭纠纷不怕麻烦、耐心调解,由于他为人公正、和蔼可亲,凡是他操办的红白喜事,都圆圆满满,让人满意。他常说"人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人家满意了自己才能满意。"
祖上虽然清贫,但祖父还是读过私塾,念过四书五经,也写得一手好字。他知书达理,儒雅文明。在馆陶老街,提起祖父,街坊中他的长辈都会说"轩圃是个大好人",晚辈人说到他都会竖起大拇指说"轩圃大爷是个明白人、好人!"他享誉乡里,名满四方。
祖父对于家人,在曾祖父母面前,他是一位孝子;对于孙子、孙女,是一位慈祥的爷爷。解放初期,他用做生意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建起三间堂屋、三间东屋、一间门楼,虽不是高大的瓦房,但也属中等偏上,但他与继祖母却住在又低又矮、比较破旧的西厢房里,把新建的高大堂屋让曾祖父母居住,把新建的东厢房让给我的长曾祖母与父亲母亲居住。祖父对我这个唯一的孙子更是宠爱有加。
在我的眼中,他是一位慈祥的爷爷。我自小顽皮,但在我所有的记忆中,他从没打过我一下,连骂都没罵过一句。从曾祖父那里说起,我父亲是他的长孙,我是他的长曾孙,在祖父那里,我是他唯一的孙子,按家族血脉,我在家中是十分"金贵"的,但在祖父看来,孙子固然"金贵",但教育好、抚养好,让孙子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更加重要。1958年我在家乡上了小学,他会时常检查我的作业,对于《语文》书上沒有讲到的课文,他会坐在我的"小地桌"旁,教我识字,还会用"国语"(相当于普通话)教我读书。回想1958年秋季,祖父与我一老一小在生长茂盛的"梅豆"架下读书的情景,虽历61年仍历历在目,宛如眼前,那是多么栩栩如生的幸福一幕!
然而,祖父对我的要求又是十分严格的。
在花钱上,他对我是有求必应。幼年,每逢我跟他要钱花,每逢我向他伸出小手,每次他都不让我失望,但在犯了错误时,他不打不骂,总是严肃地批评教育,直到认错。每当我与邻居家的孩子打了架或挨了打,他总会细向始末,指出我的错处,而不会追究邻家孩子的过错。也许是家庭的娇惯,我有时急了总爱骂人,他在一旁也不着急,总会声音不高慢慢地、坦坦地说:"再骂人,我打你嘞。"却始终不动我一下。
一件往事至今让我记忆深刻。上世纪60年代初,馆陶县城所用电力,还是设在县城的一座小的柴油发电厂发的电,电压为110伏,那个年代220伏的炮泡尚且不好买,凭票供应,而在邯郸,民用照明所用灯泡为220伏电压,根本买不着所用电压为110伏的灯泡。春节前放寒假回到故乡,家中的灯泡坏了,买不着。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县城一处无人居住的房子里有一个电灯,于是拧了下来,换上了灯泡。祖父回来后问我灯泡从哪里买来,我如实告诉了他,沒想到他涨红了脸,厉声说:"你从哪拿来的,就送到哪里去!"这是他唯一一次发脾气,把我吓得脸都变了色。他看我害怕的样子,语气缓下来说:"是人家的东西,沒有人也不能动。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人家的就是人家的。偷拿别人的东西,是人的一个大毛病,以后走向社会,无论于公于私,有这种毛病,谁还敢与你打交道?"我只好掉着眼泪把灯泡送了回去。回想50多年来,无论上学时期还是工作时期,抑或是与人相处,我从未犯过这样的错误,不沾人家的便宜,这与祖父的教诲不无关系。
祖父一生一世,端庄儒雅,为人和善,乐于助人,名满乡里。前些年回乡,很多老街坊、老邻居说起我的祖父,还跟我说起:"你的爷爷,在咱馆陶老街上,那是尽人皆知的名人、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