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重重阴郁的矮山,便是洛西村。这些年他闯过禁卫森严的高墙皇宫,听闻新入宫的雪妃能歌善舞,倾国倾城;潜入过眼线密布的门派,因为总有门派突然传出女弟子天赋极高,武学造诣不凡。亦曾流连红袖帘招的歌舞之地,处处艳楼,花魁不胜数,他便这样一个一个寻去,末了饮尽杯中残酒欠身而别。那样潇洒倜傥的人儿,多少红颜主动靠近却依旧不曾为谁展露笑颜。
那日醉仙楼花魁大请宾客,次日她便将被一位富商赎身,她喝得酩酊大醉,那一天,她只望着楼外负剑转身的身影伴着凄迷的雨幕喃喃自语:“不是爱风尘,平生一面,散了便散了,却是再也没有机会替他斟酒解忧了。那个男人,心理想着谁,要做什么,这么多年每年相见,哪怕醉得不省人事也不曾吐露半字。今日一别,一别永年。”
重山之后洛西村,洛西村中有故人。
他在一家草舍前站定,胸口如千斤重石压着喘不过气,他甚至不敢再移寸步,名动江湖难逢敌手的男子此刻竟是这般胆怯虚弱。人总有一个时候,全然放下一身的防备伪装,脆弱如同刚入世得孩子
他看到屋内有个身影正临窗端坐,即使置身在这样破落的环境里依旧难掩举手投足间的高贵优雅。当年洛水畔初遇,她一袭白衣翩然赤足在河边出神,青丝垂水,明眸若星,他远远望去,那番风华韵致,仿佛就是刚出水的洛神,清丽却不可亵渎。他与她一见如故,他痴迷于她的率性,敢爱敢恨;她则依赖他的沉稳,处变不惊,仿佛有这个男人在,刀光剑影的江湖便不再那么凶险了。
“接下来咱们去哪?”危楼百尺,她与他对坐饮酒,头上一轮皓月好像触手可及。“我要去拜见天子,家师有命在身,如今已是拖延了十日了。”他见她露出不悦的神情,一口饮尽了冷酒。
“你也想图个一官半职,然后深陷荣华富贵,困在重重宫墙里万劫不复?”她向来高傲,长剑起身便要走,“我真是看错了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追你的功名利禄,我继续我的江湖飘零,就当从没见过!”
“慢着,待此事办完我便随你浪迹江湖,你可愿意等我?”月下他微抬眼眸对着她柔声道。
“哼。”她终是转过身来,“此话当真?”
“当真。”他突然将长剑缓缓抽出,剑身在月光下映得雪亮,秋光老尽,故人千里,她看到剑身上两个字显眼无比—“秋水”。竟然是秋水剑,他…是剑冢的人,难怪要进宫见皇上,原来他是剑冢的人。
她忽然泪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问:“你说,若是我决心浪迹江湖,你是否愿意不顾你师父,不顾一切地护我一生?”
他收剑,轻拭啼痕,轻声:“你这样鄙陋的武功,怎能放心任你独自一人在江湖。”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这些年他寻遍天下,不知走过多少地方,不知见过多少像她的人,如今终于寻得,却是不敢相见。
门被轻轻推开,她的声音清测测地传来:“孤城,既然已经分别这么多年,何苦还要再寻来,忘了岂不更好?”时隔多年,再见面,她已褪去白衣,素面朝天。他不敢相信她竟在这样没落的地方生活了这么久,颤声问道:“当初你为何不辞而别,就为了来这个地方?这些年你一直躲着我,到底为了什么?”
“只是累了,想找个地方停下来。”她看着他的眼睛,“更何况,你是剑冢的人,怎能为我一人弃了天下?名扬天下才是你应该追求的东西…”
“你不是我。”他看着她时隔多年依旧倾城的容颜,问得斩钉截铁:“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就是名扬天下?”
“唉!”她叹了口气,有着岁月洗不尽的无奈苦涩:“你使的是秋水剑,是剑冢的传人,是一定要做一番大事的人。那时我问你,可愿为我放弃一切,你一口就答应了。呵…我又怎会真的让你随我而去,让你陷入那样不仁不义不忠不信的境地。到那时,恐怕就连你师父都容不下你了吧!”
往事不可追,他似是妥协了:“那么我现在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你还愿意跟我回去吗?”
“不,这里挺好。”她丝毫不理会他因愤怒屈辱而颤抖不已的身躯,只是自顾自地柔声道:“至少比江湖好。”
“你可是幽兰郡主!”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高声道,“你可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你怎么能在这样没落的地方安家?你怎么甘心在这种地方安家?”
她震惊地看着他,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沉默。
“那年你不辞而别,我找寻数月无果无奈进宫,皇上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将私自出宫的你找回来。”他自嘲地笑,眼角掠过一抹失落寂寥,“也是在那时我看到了幽兰郡主的画像,才恍然,原来你便是她。后来,边疆战事紧急,皇上才不得已派我去边疆支援。”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肯跟你回去吗?”她指着屋里对他说:“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样简陋的屋子,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的人儿。那是一个女孩,长得标致极了,眉宇间竟与她有着相似的优雅清丽。他突然在床榻前跪伏,掩面泣不成声。昔日策马江湖,如今再见她竟也有了孩子。这些年追寻的身影,这些年经历的刀光剑影,这些年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在这个女孩面前洗涤干净,仿佛她便是浊世清莲,便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便是自己一生要守护的至宝。
“我不会回去,那个囚笼我一个人忍受过便足够,她没必要承受。”她在门前看着他痛哭,低声,“最后答应我两件事好吗?”
“好。”
“第一件,救他回来。我生无可恋的时候是他将我从死境拉回来,后来却被强行抓去充军,我欠他,救他回来。”他当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他看了熟睡的孩子一眼,点了点头。
“第二件,此生再也不要和我们相见。”她说得利落干净,毫不拖泥带水矫情,像极了她的作风。他亦不再滞留,负剑转瞬便消失不见。
边疆冷月照寒铁,他晃了晃杯中烈酒一口饮尽,他为边上将士斟满,笑着问: “燕然未勒莫论功,你们可曾想家啊?”
“我们才来了多久啊,将军你驻扎边疆数年都不曾言家,我们又岂能有那般女儿心思。”
“呵。”他大笑又饮一杯,对着月亮出神——曾经有一个人,一句话将自己牢牢圈在了塞外。这是没有她的天地,守在这里一生,千里故人。
并不是所有的爱恨都要有因果,有时候我们只是在找一个寄托,走不到尽头叫寂寞,走到了尽头看到的却又是噬人的瑟缩。到头来,怀念的只是这段情愁的起因,结果反倒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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