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珂,80年代出生的大龄未婚男青年,家乡是江西某四线地级市,职业为钢琴教师,在离家不远的街道边维持着一间20平米的琴行。几年前,我和朋友一起造访了他的琴行。
“我们想找个师傅学琴,能弹几首表现实力的曲子吗?”
阿珂轻提袖管,抬手走了一首钢琴入门标配——理查德的《梦中的婚礼》。弹得倒是清丽干脆,但显不出实力。
“肖邦,可以吗?”
阿珂狡黠一笑,指尖抚上琴键,音符如蛹,破茧化蝶,翻飞腾空,升至密云不雨的云层,陷于风雷交鸣的天幕。轻敲琴键,蝶群如迷醉,也如潜伏;重重落键,似挣脱,似折返,似浴雨重生。收曲,冲破梦魇,云破天开,长风送别,回韵悠然。
我只是图个嘴快,信口说了肖邦。我深知在家乡这个小城里,别说弹,就是听肖邦的人也并不多。自己不过是为了胎教才攀上肖邦这根高贵的神经,而眼前的这个人却实打实弹出了原版的《即兴幻想曲》。我决定留下来学琴。朋友却认为阿珂弹琴的把式不好看,因为他手太短。
三年一曲
阿珂是琴房里学员们的人肉点唱机。有小丫头爱听马克西姆的《克罗地亚狂想曲》,他练习一周即能表演。《加勒比海盗主题曲》在电影里是一只章鱼怪用七八只脚弹完的,阿珂仅用了一个月,就能弹到让人热血涌动。我让阿珂练个李斯特的《钟》来听听,他不仅练成了曲,成曲之后,他还跟我感叹竖式钢琴表现不出钟铃碰撞的清冽之音,即使指尖交替频率达到一定水准。
阿珂的学员很杂,有四、岁的小孩子,还有参加幼师招聘的年轻女孩,还有我这种有点闲暇的年轻母亲。由于我是成人学员,他让我找一首一首自己最想弹的曲子学。学琴间隙,我总是不停地问:“里面的7连音和弦,我怎么弹不好?”他不厌其烦地回答:“放慢速度,一个个对齐弹,先弹一千遍再考虑好不好的问题。”我练习三个月后,曲子磕磕巴巴弹完。他把同首曲子的7连音改成了12连音,嘱咐我,照着新谱子再弹一千遍。
“又要三个月吗?”我既无奈又不耐烦。
“就你第一次来我店里听得那首《即兴幻想曲》,你知道我练了多久吗?告诉你,三年!”
后来,阿珂用他练习了三年的《即兴幻想曲》去参加的省里最高规格的比赛,与省内各大高校的专业人士同台竞技,最终拿了三等奖回来。奖状被他爸爸裱在了琴房的墙上。阿珂说自己开店前,是省城重点大学计算机系的肄业生,休学告病在家弹了整整五年琴,每天的练习十余个小时以上,弹到肩膀和腰椎都“报了警”。父亲不再支付他的生活费,除了弹琴,还得养活自己,所以才有了这个店。
童心无敌
某天,我坐在烦闷而漫长的会场听会,手机闪烁,我接到了阿珂从天而降的电话。
“我知道你是某机关的公务员,你能帮我朋友解决一个事吗?”
“原则上是不允许的”我说话也充满了深深的套路。准备在表述一下困难后,给他来个“但是”峰回路转,然后假装卖他个天大的人情,打算让他免费为我写几首曲子的指法来交换。
“额……,这个……”当我还在酝酿情绪,组织语言的时候。他给我丢了这么一席话:
“啊,看来,你在单位上也是说不起话,没有什么用的人,我去找别人。”
嘟嘟……,手机挂断。接完他的电话,我又好笑、又有点生气。但结合一下他平时所作所为,阿珂说出这么直接的话那是必然。我回想了跟他相处的几个片段:
某日,我在琴房里练琴,有急事要回单位。他答应用车送我回去。我站在门口好奇张望他会买一辆什么牌子的车,大众还是别克?结果他推来了一辆自行车。
某日,我一进琴房,看见他正抓着一只狗的爪子按琴键。玩得不过瘾,抡起狗腚子在钢琴上滑奏。我善意提醒他玩到这畜生尿失禁,你的琴就废掉了。他这才舍得把狗儿摁在地上调戏。
某日,一进门,看见满满一琴房的蓝胖子(机器猫玩偶)。他告诉我最近悟到一个玩娃娃机的技巧。他把人家店里的娃娃抓干净了,准备用玩偶奖励努力练琴的小朋友。他把技巧告诉我后,女儿吵着要娃娃我就直接去娃娃机里帮她抓几只,再也不需花钱买。
没有人会跟一个“大孩子”计较,我也如此。
现实骨感
阿珂很喜欢小姑娘文玲。冬日里,琴房里很冷,3匹的立式空调杵在身边,阿珂为了省电绝不会轻易开启。我和其他学员抱怨手冷,他只会让我们多练习几遍哈农指法暖手。可是,文玲一进门,3匹的大空调就开始嚯嚯作响。阿珂就会像一只大猫,小心翼翼地趴在文玲身边,用手肘撑在钢琴不足七寸的边界上,默默听文玲弹儿歌《小星星》。听琴的表情很是陶醉犹如心爱的人弹的是肖邦的《月光奏鸣曲》。
“文玲考上了公办幼儿园的编制”,他向我报喜。
“你呢?有什么规划?”,作为一个已婚人士,我想为他们俩的未来规划出一个清晰的路径。
“我只想弹琴”
我建议他找一份固定的职业,比如说当老师,和文玲一样考进编制内,然后成家,弹琴。
“成家后,就失去了自由和自我,可能连练琴的时间都要缩减,我的想法是先成名再成家”,阿珂信心满满地回复我。
阿珂决定多出去参加比赛,坚信自己有朝一日能走上钢琴师的职业生涯。他给我看了一张比赛的海报,大概是“某某杯德艺双馨钢琴大赛”。我眼神复杂地对他付之一笑。
一月之后,我再问他比赛结果。他有些恼火地跟我叙述了一下比赛的过程。他根本没有上场弹奏,因为评委席上坐着一名同行,那人是上一次全省比赛的同场竞技的选手,虽说是高校的教师,却是他的手下败将,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水平不如他的人评判。
我揭露了之前对他复杂一笑的背后含义,其实我早就预料到他的结局,我继续奉劝他:“要想成名,先进体制,巴结艺术圈内的意见领袖,和大家一起分果果。”
我继续不依不饶地揭露这世道的本来面目,提点他:“人都是肤浅、喜欢趋同、喜爱标签的群居动物,你这么离群索居地发展,得不到认可是必然,被圈内人打压也说不定。”
一般的人不懂艺术,他们或许会觉得手漂亮才是弹钢琴的艺术。
神坛之下
我们偶尔也会谈谈音乐方面的事情。阿珂说:“你能听出巴赫的曲子是在与神对话吗?很多弹巴赫的人不是弹得太俗气就是太空洞。”
作为一个音乐门外汉,我只能用人生体悟去回答他:“要与神对话前,先要学会与人对话,看倦了人情世故,才能和神对上话”。
阿珂问我想不想学习肖邦的曲子?我回绝了他的好意。我就是一个俗人,能弹一弹《我心永恒》之类的亲民曲调来取悦一下我喜欢的人就足够。众生太美丽,我还有舍不下的人,还期望享受的人间情爱欢喜。
阿珂是完全和我不一样的人。他专注、无邪、有梦想、充满灵性。而体制化了的我们,浮躁、虚伪、既屈服于世俗又过于执着世间的哀怨欢喜。可是,这个世界大家都是在体制下循规蹈矩生存的人。登上神坛的人毕竟是少数,神坛之下,不外乎人情至上,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小城。
阿珂没车没房能讨得心爱的女孩的欢心吗?他心爱的文玲能熬得住“先成名再成家”的约定吗?……这一系列的忧虑都是我们这些俗人的瞎操心。而此时的阿珂又跟我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他要去上海进修,把琴房的大部分收入用于深造,去上海找名师上三千元一节的课。
遥望他弹琴时的侧脸,捕捉到他迷离的眼神里,有看透和看不透的风景,我为这个小城文青默默祈祷:天佑阿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