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宝石眼睛

注:这故事是A国一本名为《弗胡柯特》的故事集中的一则。我于A国一间古董书店阅见,凭脑力记下,添油加醋,意思不通处,概不解释。

D国一位男爵夫人,单身久,爱好舞蹈,整日舞步里陶醉。

夫人在偏僻小镇的田野里有大房子,欲造大花园。她要求管家从巴黎请园艺设计师,希望仿造凡尔赛宫的花园。管家领命,乘马车,花七日至巴黎,寻得最好的设计师,下了设计的订单,乃归。

两月后,设计师寄来设计图,随信附巴黎可供选择的造园师。管家回信,请了列在第一位的,也是最贵的一位。

不久,造园师领自己的造园队伍抵小镇,与管家相见。管家心下讶异,这花大价钱请来的造园师,并非在石材与林木花草间经历沧桑者,而是一位英俊年轻人,有蓝色眼睛。年纪轻,说话却沉稳,走路笃定,挺胸昂扬。

管家向男爵夫人汇报,夫人未停舞步,说:让他去造吧。

此时,管家向各处所订的石材、木材、花草树木等造园的材料次第送来,运货车辆排行数里,络绎不绝,喧嚣于镇上道路。而造园师立于花园场地,轻声而稳重地指点送来的材料的堆叠,不过两日便将那运送的长龙收拾得没有影踪。

开工几日,造园师遵照图纸造园,一切井井有条,管家也即放心,并向夫人汇报了情形。

礼拜日休息,工人们都散到镇子里的酒吧去喝啤酒,也有去教堂忏悔的。而造园师在阳光里散步。路过男爵夫人的大房子,他向一扇窗去望,见穿舞蹈裙的夫人恰跃起于窗中,手向前伸,一头金发兀自在空中寻舞步的余波去追,一枚汗滴抛出,撞进从窗外来的阳光的涓流,金光折射到蓝色眼睛上。

年轻人不知如何面对这精致的时光的造景,其后恍惚整三日,内心腾起巨大的爱的渴望。

他无心于花园的建造,全丢给工人们自己去做,每日只早上去工地露面,工人遇问题来问,仅得潦草答案。他花许多时间徘徊于夫人练舞的窗外,羞于向窗户去望,又被一股绵力拉着去望。望见了夫人的身影闪过窗户,心即如闪电劈中;望不见,又焦躁得一片荒凉。焦躁极了的时候,便寻路去山林里乱走。

此时正是花园里树迷宫的建造阶段,他指点失心,迷宫造成,竟成死局。一工人试走,不通,也无法找到来路,困顿在迷宫深处。走得绝望,哭起来,起先哭声大,后来渐渐柴尽的火一样熄了,人们喊他,再也不应答。

众人心惊,寻造园师不得,只好找管家。

管家命工人们砍倒迷宫各面树墙,直砍到迷宫中心小池塘,才发现那已跳了池子,在浅水里也将自己淹得半死的工人。急忙救起,扶入工棚,唤人请镇上医生来治。救醒过来,双目茫然,不知此世是何时,喃喃自语:

“那池子里,能看见我的悲惨的命。”

管家禀报了夫人。造园师这日晚归,夫人摆宴席,管家去请造园师至餐厅。入席后,管家退出,夫人华服走入,坐主人位。夫人盯着这造园的年轻人,年轻人手不知往哪儿放。

夫人说,“请尝尝这上好的意大利腌生牛肉。”

牛肉可见血丝,年轻人不敢言语,叉肉吃。咸而鲜,腥且嫩,一些调料的香游走在口腔。年轻人尝着,最后是腥气占上风,年轻人蓝色的眼睛里不由自主滴泪,而他并不敢去擦拭。

“你好好造园。”夫人也吃肉,顿一顿,“烦闷了,可以来找我聊天,散步。”

年轻人愣在那儿。

“也许也可以来陪我跳跳舞。”夫人将目光送入造园师的眼睛里。

年轻人好像活过来,血气由脸的煞白的深处暗涌上来。

夫人举杯,年轻人也举,两人隔空望对方,杯里葡萄酒轻轻晃。夫人的眼神静极了,年轻人的眼中满是烈烈的火。夫人抿一口,年轻人一口将杯底喝穿。

之后,造园继续进行,造园师命工人们将迷宫余树推倒,要来图纸,凝神做两日修改,再复让工人们去造。

管家向夫人报告:那造园师改了原先设计师的图纸。夫人舞步不停,轻飘飘地说:让他去创意吧。

管家像是自语:这设计看着的确是精妙,只是不像此时代,也不像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产物。不过年轻人的想法,终究是有趣的。

造园师每日都去夫人大宅门前请安。有时管家答复:夫人不在家。他便鞠躬走开。有时答复:请您进来。他便被领进屋子。

有时是去客厅,他端坐着,听夫人讲小镇趣闻,或他说巴黎趣闻给夫人听。有时是去舞蹈练习室,便默默站立,看着夫人跳舞,或是夫人寻他做舞伴,他虽不会,但也笨拙地伸出手,有时候舞步要搂住夫人腰的,他紧张得窒息。

造园师懂得尊重夫人,相见必在白日,晚间除非夫人请宴,他必不搅扰。

夫人也绝少在晚间找造园师,她更愿在傍晚乘马车,去参加欢闹的晚宴或派对。

造园师木讷,口拙,不晓得讲蜜语,也没有在爱里算计的本领,除了与夫人聊天,看夫人跳舞,他再不知道如何讨好夫人。于是便托管家去订购各种珍贵的物件。造园师年轻,但生于造园世家,十六岁接过家族手艺,祖上遗产庞大,他自己造园工程也做许多,颇有大积蓄。

来自瑞士的金钟,来自德国斯图加特一座凯尔特人墓里镶满宝石的金冠,来自中国的雕成温润佛像的美玉,来自日本的在十几粒米上雕刻的古都,深邃海沟沉船里的蓝色宝石。

有时干脆从罗马尼亚阿普塞尼山脉的金矿直接定一块纯金砖来。而来自泰国的象牙还带着血与泥。

每回有礼物来,造园师就带着去找夫人,夫人把玩一刻,夸赞一番,然后命令管家送去保管。

随着花园一点一点建造成形,各类打造精巧的礼物一件一件运到这小镇的大宅,并要堆满了夫人那地下的储藏间。

夫人喜欢这些礼物。然而她自小由富贵之家成长,并不惊奇。造园师也不在意,他只要见到夫人见到礼物时那欣喜的笑容,他便是即刻去死,也并没有什么意见。

一日,造园师敲大宅的门,求见夫人。夫人在,管家引造园师入客厅。客厅还有另一位客人,是面相苍老的男人,正弹钢琴,曲为舒伯特《冬之旅》,夫人轻轻和词:

“……起身时刻,不应由我决定;黑夜中的路,唯自己找寻;伴我旅程的,唯月光下的阴影。白茫茫大地,我寻鸟兽足印。为何徘徊,等待,总有一天会要我离开。”

年轻人从未听过夫人歌唱的嗓音,柔软得要将曲子里的忧伤全化作冬日下午将收摊的阳光。他的泪涌出,在蓝色眼睛里困顿住,不知该往何处流淌。

曲毕,造园师向夫人通报,花园已初具规模,新迷宫也造好,望请夫人一游。

夫人答应,而老男人则向夫人行礼告别,对造园师,他微微低头致意,径自走出宅子。

造园师并不敢多问,只带领夫人向花园去走,管家也在后面跟随。

花园形制初成,将收尾。其间雕塑四立,两座小型弧形宫殿正在装窗,一方池子连接着一条人造的溪流,尚未引水,门形树阵植列齐整,花海四下分布,皆含苞待放。

园中央是迷宫。树绿得艳丽,太阳照耀,绿叶将阳光折返,叶身好像反射出金属光,千万片叶,就这样灿灿地迎接来者。

三人走到迷宫前,造园师向管家鞠躬:请只让我与夫人同进。

夫人向管家微笑:你等在这里。

管家点头。

夫人与造园师便入了迷宫椭圆形的入口。

走进迷宫,有气息扑鼻,夫人深吸,便问:“这什么气息,如此好闻。”年轻人答:“乃是树丛里异域茉莉的香,可令心绪松快。”

夫人高兴,跃身跳几步舞,红纱的裙荡开,与绿叶、阳光交杂出瑰丽的美的能量。

年轻人为这景色征服,说:“夫人跳得美极了。”

夫人笑,停下来挽住年轻人的胳膊:“你认得这迷宫的通途?”

年轻人说:“我所设计,我自然知道。”

夫人说:“设计者便不会迷失,那你于此处走,没有乐趣。”

年轻人脸红:“乐趣是夫人的,也便是我的。不过我先要带夫人去这迷宫中心的好去处。”

经年轻人指引,曲折但快速地到了迷宫中心。此处有一方池,为金色砖砌起来。

年轻人说:“这池子是这迷宫最深奥处,我并不足够苍老的毕生的脑汁绞尽,得此一灵感。而夫人您是第一个来欣赏的。”

夫人望这池子,除了金色耀眼,并望不出什么精妙。池壁四面各刻凿眼睛一只,眼珠空洞,无所望,又似望着一切。夫人有些怕那金色眼的空洞,年轻人看见夫人脸上皮肤细纹路里渗出的紧张。他将左手臂抬起,示意夫人的手可以搭上来,夫人的手搭上去,他右手向池心一指:夫人请看池中心。

太阳光射在水面上,没有风,池中心却荡漾出水波纹,一圈一圈,渐渐地竟旋转起来,而后是整个迷宫也旋起来,天空旋起来,阳光也旋起来,漩涡里现出一扇狭长的椭圆金门,门口绿色的地毯直滚铺到夫人脚下,年轻人向前走一步,手仍拉住夫人的手。

“夫人,请跟我慢慢走。”

年轻人话音如洪钟,被旋转的阳光带往这旋转迷宫的每个角落,夫人好像是被这声音照耀着,舒坦地随着年轻人向那金门去走。

跨过门槛时,年轻人先过去,夫人心上紧张了一下,也跨过去,踩在一片黑暗里,她的心就放下了。她呼喊了年轻人的名字,没有应答,她想,这孩子为什么竟自己走开了,也许他是为了我能在这里自由地漫步吧,而我除了舞蹈,在这世界上再没有漫步的机会。为何有风吹向我,披巾被吹走了,镶了白羽毛的裙子被吹走了,衬衣被吹走了,内衣也被吹走了。我任这风赤裸裸地吹,舒服极了。前面的黑暗更浓有一豆灯火,我要走到那儿。这儿有一座镜子立着,啊我看到自己的光着的身体,肚子上那枚唇印一样的胎记,啊这不知道是哪一辈子的伤痕,我妈妈生下我见到这胎记的时候如此说。

啊我那风和日丽而慢吞吞的童年,我观察一只蜘蛛在蓝色天空中的云朵里过于紧张地行走,怎么这会儿阳光又停止了转动,它穿透了云层散射了光,光里有我父亲母亲在那里,父亲在读一本薄的书好像读了一个世纪而母亲轻轻地拨弄着管风琴弹奏两个世纪前的曲调,我多久没见过你们了亲爱的人在你们死后我再也不能痛哭因为没有人再真诚地愿意去看一个孤儿发酵的泪滴,我曾经跳跃在屋后大花园的花丛里那里有我确认的第一个舞步,母亲啊你金子般的心告诉我你尽情地跳吧孩子因为并没有多少时间能舞蹈得和心的节奏一致,父亲每天读书偶尔亲吻我的面颊而我相信那深厚的有烟草味的胡子里藏匿着一个精灵,因为你那藏在胡子中的嘴总是能将知识源源不断地传输,我知道人类有二百零六根骨头而每一个人的骨头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煞白的,我能尽情地舞蹈而不用去那田地里劳作并不是因为我的骨头高贵,你告诉我要记住这世上的高贵藏在每一根骨头深处但很多人让它腐烂在肉里随风而逝。啊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像夏天到来前夕最后的温柔,我沉浸其中以为那就是永恒然而没想到烈日灼灼的到来是一刹那间的。

啊这是那场伯爵家的小型聚会,我不要进这门,但一个褐发的幽灵要拽着我向里走,疼痛感起来了,乐队小提琴和中提琴拉起紧张的节奏噔噔噔噔,大提琴在背后阴沉而笃定崩崩崩崩,我捂住耳朵但那乐音穿过了我的皮肤我的肉我的血管我的头骨我的神经直接进入我的脑并且开始轰鸣。我的父亲和母亲正和朋友说话他们呵呵微笑着,一位少年出现在门前,他的皮肤温润如玉而他的手握着一把剑那手握得太紧在微微颤抖狠狠颤抖,小提琴吱一声跑偏了调门大提琴拉断了弦,少年走到伯爵面前,时空仿佛慢下来慢到我看见灰尘缓缓落在少年大吼一声的柔和而有湿气的血红嘴唇上,少年拔剑刺然而伯爵雇佣的保镖武士抬手一抵将少年的手拨开,少年见杀不成伯爵就将剑挥舞向乐队乐器纷纷成为盾牌而站在乐队前的我的父亲母亲轻轻地倒下去,倒下去,倒下去。

女人们尖叫起来而我失语了,男人们质问少年你要如何你为何滥杀无辜,那少年狠狠地说我没有错杀我杀死的每一个人都是对的你们这的邪魔般的聚会而我的哥哥却因为耕种你们的土地而被魔鬼下了诅咒得了恶病。我的复仇与我的兄弟们要发起的起义是对的。那少年即刻被伯爵雇佣的武士一剑封喉,他再不能用嗓音告诉一个女孩他的爱情他再也不能用温润的手去抚摸一个女孩的脸庞他死了。

我想我再不能看这场面,这场面迅速裹挟着它的空气一齐退走了,退到远方之外的远方而我怀着宁静下来的心情漫步,这儿有道黑色碑立着,黑得不落一尘,黑得像深邃的夜空剥下一块表皮来敷上平滑的石头,啊我从这扇门能不能走出这地界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多久我就这样走过去。

这是一片旷野在这黑暗的旷野上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或者有没有地方可以走下去只是胯下的马像忠实的仆人永远不会背叛自己它哼哧哼哧背着我虽不能飞翔却会不停歇地飞奔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直到死亡的到来没错我看到了死亡的地界并非永恒的而是仍有着万般死亡在前方等着你无穷无尽远处有凝成水珠那么小的轰鸣好像是一座焚烧灵魂的锅炉的爆炸身后有个宏伟的身影追过来他的笑声丹田里传出来均匀地锋利地划过这旷野抵达我的耳边他说少女请你停下来跟我走我怒号着我不是少女我的人生已经翻越三十年我见过每一个应见的山峰趟过每一道应趟的洪水那个低沉的声音说少女啊你不能违抗死神的收割灵魂你必须停歇了我狠拍马背让这马拼尽最后气息飞奔死神却有一匹更快的黑马哒哒哒哒哒哒哒我听见马蹄声越发地近远处山峰轰然喷发岩浆融掉云与浓夜一轮猩红色巨月冉冉升起它的光自给自足我似乎在某个蓝丝绒地表见过这轮月我曾希望画下它暴风雨降临在约莫五十公里外都市的黑色上空死神更近了他竟在马背舞蹈起来一步一步他和马的肩膀一耸一耸而我要被这舞吸取了灵魂这片旷野就要扭曲水滴也跟着晃动一片钢铁森林密密麻麻出现在地平线上其中一列火车尖叫着因为被粗壮的铁丝缠绕雨突然收住而一道迅即失去色彩的虹弓身出现我离它越来越近我看清这虹是钢铁荆棘造出的我拍马它又快了一些我踢它的肚子它再快一些但马儿它已力竭它就要倒毙死神一点一点地缩短距离原来他手中有美酒一杯而闪着银光的镰刀就要将我的魂由身躯割去但我觉得行走在这片旷野竟是如此容易啊我听见了另一匹马的嘶鸣这是那造园师他也来了他不畏惧那追赶着的死神他向我追过来将我一把捞起在他的马背上而后举猎枪瞄向镰刀扣下扳机。

在迷迷糊糊中,我见到一道闪电化作散射的光,光中又有彩光,化作一片喧闹,这是一座异域的酒吧,其中客人穿着怪异的服装他们呜哩哇啦唱着精怪的歌,一个男人于吧台默坐着,持酒杯,并不听那酒保抱怨生意的维持不下去,他眼中泪光闪烁,另一头的舞台上,另一个男人低着头,缓缓地在钢琴上弹贝多芬的《月光》,琴声轻抚人生的每一根毫毛,暂时捋顺倔强的它们,我痛苦且欣快地哭了,我走出这间酒吧,看见那年轻人站在门旁,将左手臂抬起,示意我的手可以搭上去。夫人的手搭上去,年轻人右手向门外一指:夫人我们走吧。

夫人醒来了,带着欣快的泪。她见年轻人望着她,笑着。年轻人问:夫人感觉是否还好?夫人说,我似乎是经历了悲恸,有一梦,但现时什么也想不出了。

夫人说,我只是,好像去了一趟盛满樱桃的碗的黑暗的底端。

此后,造园师继续努力造园,有时去找夫人。夫人照例微笑接待他,然而客厅里,越来越多见到那老男人的身影。他每回都点头向造园师致意。夫人也并不向造园师介绍这人的来历,造园师也并不问。老男人就那样弹着琴,夫人就那样以歌声和着,而造园师就那样静静坐着看夫人。

在本地的酒吧与咖啡馆里,造园师终究要听到闲言碎语,他得知那是一位老伯爵,丧偶,位高,家财无穷尽。而夫人长久以来晚间乘车所去的派对,便是在他家里举行。这老男人追求夫人,夫人也看中老男人的地位。

造园师心里起了迷雾,他难以入眠,时常游走于离小镇不远的山中的清晨,在溪水边与自己的倒影长久伫立。他仍不断地为夫人定购各种奇珍异宝。夫人仍在跳舞的间隙对他笑。他仍然把夫人舞蹈时的汗滴看作神撒下的光。

他竭尽全力地指挥工匠们造园。他令园艺师修剪树枝,好像凿刻大理石一样将树修造成立体几何的形状。他令石匠凿刻雕像,好像微风拂过霞光照耀的云。

失眠多日后,造园师开始干咳,有时也将一些血咳出来。他晓得自己得了病,但并不在意,因他并没有痛感,心的苦楚也渐渐丧失在夫人与老男人的琴声与歌声中。

不久,花园将竣工。一日,有信来,管家交予造园师。造园师拆信,阅后无言,干咳不断。管家问:“是有什么变故?”造园师说:“没有变故。我只是花尽了家产,再不能为夫人买礼物。”

管家凝立许久,向年轻人鞠躬致意。造园师笑,将一口血咳在信纸上。

花园造好的那一天,也是夫人与老男人婚礼的那一天,诸多高贵的人士被请至花园。镇上居民则凑在花园门外,看灯火辉煌的里面。公子小姐们在花园里走,赞叹每一株花,每一片叶,每一座雕像与喷泉,每一个步道的转折,每一道月光在人工溪水上的返照。人们走到迷宫前,入口铁门紧闭,一块牌子立着,写着“修葺中”。人们便向迷宫外的别处去走。

婚礼之后的派队上,夫人与来客觥筹交错,管家匆匆赶到花园,到夫人边耳语。

夫人盯住管家,说:“此处贵客云集,是否不必去了?”

管家声音仍小,然极郑重:“夫人,我从来顺从您的要求,但这一次,我想,您必须去。”

夫人向客人致歉,与管家一同回到宅子的客房。年轻的造园师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脸色煞白,汗滴潜伏在蓬乱的头发中。

管家在他耳边轻轻说:“夫人来了。”

年轻人睁开眼,与未病时的湛蓝并无区别。夫人说:“你的眼睛真美。和你来时一样美。”

年轻人微笑:“病痛于我并没有什么。只是我须用尽所有的力气,为死神不侵袭这双眼,否则不能清澈地看到夫人。”

夫人开始微微颤抖,她不知如何应答。

年轻人笑笑,沙哑地开始歌唱《冬之旅》的一句。

“我来时孤单一人。我走时,还是孑然一身。”

造园师死了。尸首被他的远亲拉回了巴黎。

这天之后,男爵夫人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她期望用不停的舞蹈来掩盖,然而她的舞步再无法优美。她时常走进储物间,望着年轻人送给她的所有礼物,长久地,空洞地望着。她时常进入花园,在每一尊雕塑前驻足,与那些柔软的形象私语。她时常立于树迷宫的入口,却不敢打开铁门,那长长的走道深处,她好像望见一股股黑气腾空起,向她涌过来,她就拼命奔走,任谁也拦不住。

管家心疼夫人,向镇上医师要了镇定的药剂,在晚间为夫人送服。并不见好转。

老男人并不能忍受在舞步里癫狂的夫人,不能忍受他弹琴时夫人婉转的歌喉突然转调为阴厉的呼号,终弃别。

一天,夫人在储物间望着年轻人的礼物,见到其中一尊会写字的机器玩偶。这坐着的玩偶,若是启动了机关,便能自动在胸前的书桌上写下夫人的名字。

夫人突然召管家来见,令他去寻访这世上最会造机器人偶的工匠,她要打造一尊人像,不惜一切代价。

管家领命,先去往首都的顶尖玩具工匠处打探,工匠向他明示:夫人想要的人像,只有去往瑞士,在那里,这世上最顶尖的钟表大师造得出。

管家辗转打探,最终于瑞士日内瓦一间名为雅克-德罗的钟表店里找到了这位钟表大师。管家向大师提出夫人的需求。大师说:这将耗费万贯家财,而我的制作费用亦不菲。因这要耗去我与众徒弟们三年的光阴。

管家说:夫人答应一切条件,请大师即着手开始。

大师拿出一张纸,将之置入店内显眼处一个写字玩偶胸前的小桌上,打开那玩偶的机关,玩偶体内吱吱啦啦,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玩偶的眼睛左右挪动,持钢笔的手抬起,右移,蘸墨。不多时,写出一纸订做合同。

管家将合同带回小镇,交给夫人。夫人并不细看,签名,盖火漆。

管家请仆人将信寄出后,一时间不能起身,他呆坐着,望着透过窗缝射进来的两道阳光,一粒浮尘在其间穿梭。他晓得,夫人将为这人像耗尽年轻人曾送她的一切礼物,而家产也将不保。但他并没有多想,起身去为夫人准备晚餐。

三年将至,年轻人的礼物早悉数耗尽,夫人的财产,除了大宅与花园,也尽数变卖。仆人早遣散,只剩老管家守在夫人身边。

钟表大师来信,请夫人面谈。

夫人便与老管家启程,到钟表店,大师邀夫人到已经造成的人像前,告知:“夫人,我缺一只蓝宝石做眼睛。”

夫人说:“我还有一间宅子,一座花园以及它们所附着的土地可以卖。”

大师摇摇头:“我晓得你那地界,变卖一空,也并不足以买下半块同样蓝的宝石。我可以帮您打听何处可以买到宝石,但我想,除非还有大财主愿出钱,否则并不能买下这样的宝石。”

大师把人像的胸口打开,里面露出复杂的齿轮、凸轮、飞轮、连杆,在左侧胸腔内,有一颗金色的、镶了一颗蓝宝石的心脏。

大师说:“还有一个方法补上这只眼睛。您可以剜去这枚心。这心并不对机械运作有什么影响,那是我们工匠的‘内部魂灵装饰’。造机械人与戏剧家造角色一样,造一半,这机械的肢体将自有意志,它们不言语,但它们指引你为它们自身塑形。您要造的人像,这指引强烈极了,它一定要我造这颗有蓝宝石的心。因这心存在,在夜里,那蓝宝石眼睛里,我能看到一座迷宫,盯久了,我就走进去,见到彼岸的喜悦。”

“而现在,夫人,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这座迷宫。”

大师说完,避开夫人的目光,拭泪,摇摇头:“我觉得现在并没有什么好办法,为了这尊人像完整地造出,而不至成为独眼人,您的唯一选择,我相信是剜掉这心,用上面的蓝宝石做眼睛。而做心的金子也还是颇可观的财产,您可以拿回去。”

夫人眨了眨自己的蓝色眼睛,拒绝了。

机械人很快造好了,男爵夫人收了货,卖了房与地,留可观的一笔财产给管家,管家还乡,夫人随即远走。

从此再没人见过这女人。她要造起来的花园,无人裁剪,草木竭力自由伸展,很快便淹没在生命的绿色里。

迷宫的树尽数枯萎,中央金色砖铺就的水池干涸见底,只剩灰尘漫步其上,成为孩童们捉迷藏的胜地。

很久之后,由海上传来消息,在南美的一座小岛,有一间常年点燃蓝色火焰在门口的酒吧,里面有一位独眼舞女,一半脸以面纱遮住,会跳绝美的舞蹈,人人都从她的舞蹈里尝到欲望与泪。

她一直独身,但偶尔有人看见月光下她与一个步伐潇洒的男子共舞。舞动间,双眼出来蓝色光。

蓝宝石眼睛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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