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着仇恨教仇恨(2016.4.20)

高尔基的小说《童年》,作为名著,列入人教版七年级下册语文教材中,且是中考必读书目之一。

随处可见类似的名著题:《童年》中,外祖父是一个怎样的人?
随便问一个要参加中考的小孩,他会怎么答呢?

对主要人物的性格特点,教材导读有提示。
教材里的名著导读,既是一种提示(参考答案),又是一种限制(没看过此书,这类问题就代劳了,一辈子就是这印象)。
在以考试为指挥棒而旨在促进阅读的情况下,试问提示和限制的价值,哪一种大,则要看导读写得如何,导向如何。

且看,教材这样导读——

祖父开了家染房,但随着家业的衰落,他变得吝啬、贪婪、专横、残暴,经常毒打外祖母和孩子们,狠心地剥削手下的工人。有一次阿廖沙因为染坏了一匹布,竟被他打得昏死过去。他还暗地放高利贷,甚至怂恿帮工去偷东西。(人教版语文七年级下教材“名著导读”部分《<童年>:在苦难中长大》)

上述答案提示:外祖父是一个吝啬、贪婪、专横、残暴的人。
具体理由也列出来了。且看他打亲外孙阿廖沙这一条——

有一次阿廖沙因为染坏了一匹布,竟被他打得昏死过去。

阿廖沙,是高尔基自传体小说《童年》的主人公,被打得昏死过去,如此暴虐,必须鞭挞!
“因为染坏了一匹布”,“竟”,到底发生了?
所以,更要放到具体情境中去,声讨外祖父的罪恶。

(阿廖沙)“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雅科夫·萨沙)说: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他一把把布躲过去,使劲儿地拧着……

白桌布,是过年才用的,显然是穷人家里的宝贝。“费了好大的劲儿”“拉到院子里”,译文用的是“拉”,那至少是一匹布,不是一块碎布头。
如果不是茨冈及时出现,阿廖沙这次因好奇而偷偷的尝试,估计会有更大的损失。

如果离开具体情境中,对小孩子的染布尝试,很多人乐意给出赞美肯定。
但是,故事本身是有逻辑的。看看导读给出的外祖母——

外祖母慈祥善良,聪明能干,热爱生活,对谁都很忍让,有着圣徒一般的宽大胸怀。

看看“热爱生活,对谁都很忍让,有着圣徒一般的宽大胸怀”的外祖母,出现时,对这件事是怎样表态的——

茨冈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完了,你得挨揍了!”
外祖母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你这个别尔米人,大耳朵鬼!摔死你!”

外祖母的话为什么这么难听?
她是真生气吗?
外祖父没在场,她不用装生气。
闯祸了!捣蛋过分了!外祖母的愤怒是真实的。再看,外祖父要惩戒的时候,她的反应——

外祖父在一边摆弄些水桶里浸湿了的树条儿,时不时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外祖母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咽,念念叨叨地说:“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

先安利完教材对外祖母的导读——

她如一盏明灯,照亮了阿廖沙敏感而孤独的心,她还经常讲一些怜悯穷人和弱者、歌颂正义和光明的明见故事给阿廖沙听,她对阿廖沙的影响,正像高尔基后来写的那样:“在她没有来之前,我仿佛是躲在黑暗中睡觉,但她一出现,就把我叫醒了,把我领到光明的地方……她那对世界无私的爱丰富了我,使我充满坚强的力量以应付困苦的生活。”

她没来之前,阿廖沙在要被打的恐惧中。她出现了,阿廖沙还在黑暗中。你说,外祖母这是什么态度?会不会是装给外祖父看的?
外祖母不是第一天和外祖父生活在一起,外祖父动手后果会如何,她有必要“谄媚”外祖父吗?

外祖母不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只能说,在她看来,这次惩戒是必要的。
痛打一顿。打到一半,外祖母来救场。

外祖父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醒来后又大病了一场。

养病的时候,外祖父来看他,

手上捧了一堆东西:一块糖饼、两个烫脚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

还有一系列“糖衣炮弹”的亲吻、抚摸、歉意:

“奥,朋友,我当时有点过分了!”
“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应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只要你接受教训!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  
 
“噢,阿辽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
“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他的绿眼睛放射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起来:“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来的。”
“我年青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

“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是,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

“亲爱的阿廖沙,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
“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
“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
“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啊,阿廖沙,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
“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箐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
“多么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
“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在他讲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等会儿……”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与我亲热地告了别。

暴打阿廖沙是绝对错误的。
确认完这点之后,看看这大段的摘引,能斩钉截铁地回答出“外祖父是一个吝啬、贪婪、专横、残暴的人”吗?
也有名著题参考答案认为:外祖父说上面那么一堆,是虚伪,为了开脱自己。你完全赞同吗?

可是,阿廖沙不让外祖父走。
这幕亲情苦戏,简直不忍直视啊!
其他时刻,外祖父还蒙着这样罪恶而温情的面纱吗?
不少呢。比如,教阿廖沙识字,在阿廖沙的母亲去世后开导他,教他勇敢坚强,传递类似打人的生存智慧。
所以,离开故事,“装外宾”是很滑稽的。

但是,高尔基同志,你为什么要把外祖父写得这么布尔乔亚?
明明,外祖父和外祖母一样,出身贫苦,都是乞丐的孩子。
外祖母,跟随母亲乞讨,后来做针线活。
外祖父,没有做伸手族,而是拉纤做苦力,“自强”谋生。
他们挣扎的方式来看,外祖父更惨淡一些,如果要比较谁苦大仇深的话。
会不会正是这一点不同,造成了他们处事的差异?
对外祖母而言,让她体会至深的,也许是得到一点点财物,则可能多条活路,由己及人,加上性格,形成了她的慷慨仁慈。对外祖父而言,失去财物,死路一条,现实处境教会了他“自私”自守。

其实,教材导读也给出了外祖父并非十恶不赦的原因——

祖父开了家染房,但随着家业的衰落,他变得吝啬……

读者是不是可以问一下: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家业的衰弱?
这么当苦力挣扎,聪明又能干的外祖父,好像有一点骆驼祥子的身影。
“旧社会把人变成鬼”?
既然高尔基同志,没有干脆利落地把外祖父写得跟教材说的这样——吝啬、贪婪、专横、残暴,那么,读者是不是更要悲悯这个人了。
在据说封存了50年的《莫斯科日记》里,日记主人罗曼罗兰,虽然令人诟病地为斯大林背书,但是,他也清醒地写到——

电影《母亲》(高小说改编)"掺入了仇恨,而这在任何情况下都表现为血腥和令人不安的场面"。

只能说,教材的名著导读中,多少也像电影对高尔基小说的处理方式:把小说人物进行了简单粗暴的扁平化处理。
当导读把外祖父说得越是黑暗的代言,越是说他充满了仇恨,没有丝毫的追问和悲悯时,就很可能是打着仇恨的旗子,教导着仇恨。

再看看教材的导读——

祖父开了家染房,但随着家业的衰落,他变得吝啬、贪婪、专横、残暴,经常毒打外祖母和孩子们,狠心地剥削手下的工人。有一次阿廖沙因为染坏了一匹布,竟被他打得昏死过去。他还暗地放高利贷,甚至怂恿帮工去偷东西。(人教版语文七年级下教材“名著导读”部分《<童年>:在苦难中长大》)

问一问:
他为什么信奉拳头?
暗地放高利贷的,是不是他一个?
毒打老人和孩子的,还有谁?
狠心地剥削手下的工人,还有谁?
怂恿人去偷东西的,还有谁?

我没有办法把外祖父拎出来单独批判。
我没有办法把外祖父当作遥远的异国的“他者”,单独批判。

高尔基大师,在他《不合时宜的思想》一书的同名短篇中如是写道,也许可以给出他为什么这么塑造外祖父的一部分原因:

我们不准备在自身方面寻找有罪的人,我们要说出,苦涩的真情:在这种犯罪活动中我们大家都有罪,所有的人,每一个人。

可是,说“每一个都有罪”,和说“每一个人都没有罪”,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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