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不是岩不是石,却来自岩石。岩依托山体,石渴望万世不易。但是砂更愿意选择做一粒砂。

岩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一直站着,一辈子满怀希望,石被垒成了望君归,固定在皇城城头。砂是矿物界的游子,它在天涯海角游荡,把一切联系,编织了生命的蛛网。砂好奇心重,它想去一切地方。砂想知道秦始皇的丹药有没有炼成,湖水里有没有水怪,树洞里有没有松鼠过冬的松子。想知道海的深处有什么,深处的深处有什么。

砂停不下来,它需要依附在什么东西上。砂做的事情叫跟随。它认为所有的物体都是家。它住过蜗牛的壳,人的肠胃和蒲公英的绒毛,然后离开,去往更远的地方。砂被玄奘的故事吓着了:岩生长在八百里瀚海,魔鬼藏匿在岩里,它吞噬所有路过的生命。砂也吞噬生命,它更多的是帮岩石和人毁尸灭迹,把所有不属于莫贺岩碛的物质,抹掉。砂是整个莫贺岩碛的叛徒,它躲在玄奘的袈裟里,腋下,干裂的伤口里,随他走过两万五千余里的西游路。砂是明白人,岩再如何雕刻也不过是佛陀的皮囊,变成莲座供养的不是自己。砂以渺小自喜,它要做一个见证者,结痂剥落,蚀化湮灭,就这么办了。

砂不提供蔽所,它情愿枯着,像默默腐烂的殖质。在雨里,砂的身体随着水流移动,浸泡入土壤,顺便淹死几只小虫。岩提供蔽所,不过是一场对生命的野望。花木扎根,生长,死亡,岩从中得到生命,付出了形体湮灭的代价。然后花木再次发芽,和岩一起死亡。提供蔽所的岩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像好面子的市井平民王二麻子,更像荀子寓言里欺骗妻子小妾偷吃坟上祭品的楚人。砂没有提供蔽所的客观条件,也罢,不提供就不提供。砂假如庇护生命,必定灾变,像皇宫里突然怀孕的年幼宫女。砂把所有的力量变成了漂浮的气流,游览天地之大。

砂曾是巫女面见神明时化妆的颜料,中国的文人画里没有它的位置。毛笔天生不适合画砂,砂之粗砺原始,笔墨凝滞疾缓皆不能对。张大千临敦煌壁画以假乱真也不能画砂,画的,是砂千百年前的影。砂不像岩一样爱给画家添麻烦,岩有皴法大小斧、刮铁等等,砂没有,画砂无皴法。中国的画家不画砂,怕别人说他画出了败笔。砂只存在画家酒后淋漓的笔墨里,有意无意,清醒的画家画不出砂。傅抱石有散锋皴法,白石老人刻章讲究留空,落刀如乱石纷披,精彩处皆是金石意气。大师不画砂,他们以水替代,岸边的两条线就是砂。中间,是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砂活在上古巫民或是两晋石匠手里,姑娘的口枚,妃子的金粉,太过驳杂,成了昂贵的东西,已不算砂。砂在石匠手里成了佛的慈悲面相上了厅堂,供奉在灯火万家,出世入世结为一体。有心人一定不画砂,砂在笔墨上不纠结,画砂的人纠结,有心人纠结自来。砂记录年轮,是虫蠹蝼蚁的毒药,是补画人乐见也不乐见的东西,是好刀好笔好泥,是孤品,是仿不来、遗失了的祖传偏方。砂是佛像上似笑非笑的禅机。

每一粒砂都沾过祖宗的血,大小尉迟用这些砂画了舞姬,画了佛陀,还有看舞姬和佛陀的人。他们不知道李圣天后来会在这种画法下存活,被挂在千佛洞的岩壁上。岩和石在罗丹、贝尼尼、大卫的刻刀下死去重生。砂是不一样的骨灰。它变成了柯布西耶的拉图雷特修道院和安藤忠雄的教堂三部曲。庄子笔下的砂是形容词,“謋然已解,如土委地”,荀子写的砂依然立意清奇,“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显示出宗圣的严密。《易·需》荀注说:“水中之刚,故曰沙。”

艺术从来没有远离生活。在生活里,它们被毁灭和创造。砂是最小的艺术分子,它见证、参与每一次毁灭,催化、融入每一次新生。砂是小哺乳动物的洗澡水,是软体动物胃类似物里的磨石,是任何植物的养分。它打碎过很多寄生虫和疾病的美梦。自然界里,砂比岩石寿命悠长,它属于毁不掉、嚼不烂的一类东西。砂是那个被圈住的自由灵魂,它看过无数伟大艺术品的缓慢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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