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玫花儿开(故事)


刺玫花儿开(故事)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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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刺玫”是别人给她起得外号,她真名叫黄晓梅,是我们厂子弟学校里公认的一朵花。

工厂处在吕梁山深处,专门生产枪械,国防部代号36573。厂周围是层层叠叠的山,那些山的土不厚,几米下,就是硬硬的岩石。说也怪,这山坡上,种粮食不成,种土豆倒长得膘肥体壮,个个又大又圆。当地人不叫它“土豆”,叫它“山药蛋”。厂里还有人叫它“马铃薯”,那是来自上海的人的叫法。山坡上除了土豆,就是到处可见的黄刺玫棵子,一丛丛互相挨着,一到春末,黄灿灿地开满山坡。

厂里的人主要来自三个地方,上海来的一般是工程师和技术人员,来自四川的主要是工人,山西当地的主要在后勤保障等部门工作。人以群分,大家不自觉地就以地域进行了区分。学校里也是这样。

比如对“山药蛋”嗤之以鼻的夏天风,每次听到这个叫法的时候,就会故意提高了嗓门说:“侬叫法老土呀,'山药蛋山药蛋蛋',一听就带着黄泥土腥气。应叫'马铃薯'啦,这才是正宗的叫法。侬懂得?”世雄就站起来,指着夏天风大骂:“滚回你们上海去!吃我们喝我们,还哔哔。”这时学生们就来了兴趣,站起来起哄,就盼着发生点儿什么。夏天风也不恼,嘻嘻地笑着,故意逗世雄:“侬生气做啥,没理的人才生气的。我吃的是米,大米,不是小米呦。”世雄最笨,说不过他,骂一声“狗日的”,就坐下了。

“咦——”大伙儿有些失望,做自己的事去了。

夏天风总是显摆自己的与众不同,比如在说话时加上许多上海话的发音,有时还会蹦出一两个单词。比如他领着人们到他家里听“唱片”,不让人们动,只能听。比如他总能穿着与别人不一样得衣服,在学生们面前,故意露出里面的商标,让大家看上面的文字,但大家谁也不认识。这时他就鼻子里说话:“这是上海最流行的,和巴黎同款。巴黎,侬晓得?”巴黎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以至于很长时间里,世雄一直认为巴黎就是生产衣服的工厂。那里生产的衣服和自己穿的一点儿也不一样,奇奇怪怪,可就是好看。这一点让世雄心里非常不舒服。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是用父亲的工作服改的,劳动布的,永远不变的灰蓝色,粗糙的纹理把寒酸清清楚楚地摆在表面。世雄几乎想落泪,他不能落泪,就挤到教室后面的人群里打扑克。

只要没课,教室后面总有一群人在打扑克。他们大多是四川人,“幺蛾子”“龟儿子”的叫成一团。扑克已经打成了毛边,有几张还开了胶,洗牌时总是把其它牌“抱在自己怀里”,他们就边洗牌边骂。

夏天风从来不玩扑克,说那是“小赤佬”才玩的东西。他玩音乐,玩吉他。第一次他把吉他带到教室里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了。他拨动琴弦,故意不看所有人,但他晓得没有人不被自己所吸引。立刻就有人围上来,他不看他们,弹了弹,说这是瓦格纳,又弹了弹,说这是柴可夫斯基。大家不管“瓦格纳”和“瓦岗寨”的区别,也不管是“柴可夫斯基”还是拖拉机“司机”,他们关心的是这个“葫芦”竟然可以发出这么美妙的声音。有人伸出手摸,惊叹于它的细腻光滑。夏天风抬起头扫一下,故意大声说:“谁和我交好,我就给谁玩。”眼角里世雄低着头在看书,就高兴地心里满满的。

毫无疑问,几个女孩子就围着夏天风转。那时候,男女学生之间,有着非常严格的界线。尽管都对另一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可谁也不敢越界。夏天风是办里第一个越界的,和他一起越界的女生,叫小娇,长得就像一只小巧诱人的四川朝天椒。夏天风拉着小娇的小巧的手,赞叹着:“肤如凝脂呀。侬不晓得?就是又白又嫩啦。”他又说了许多“吹弹可破”之类的话,把小娇美的咯咯笑个没完。小娇的家境不好,她在家里是老六,上面五个姐姐。他父亲是一个车工,一直努力要生个儿子,可老婆肚子不争气。到小娇时,他几乎要把小娇摔死,老婆从他手里把小娇救了下来。他就说那天从厂里拿一把枪回来,把六个女儿连同老婆都给毙了。

小娇就属于那种“缺爱”的姑娘,一旦感受到爱,就会飞蛾扑火一般,不管不顾。世雄有一次对小娇说,夏天风就是玩她,玩腻了就扔了。小娇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不信,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夏天风送给她一条项链银的吊着翡翠还有他只让她用他的“英雄牌”钢笔那支钢笔别的人谁也没有见过何况他亲口说只喜欢她一个其它女生他谁也看不上。世雄就奇怪她怎么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的话,他只好笑笑不再劝,心里却想:

哼,走着瞧。

不用“走着”了,第二天,世雄的同桌就换了,一个新来的学生成了他的同桌。班主任说,世雄是体委,照顾一下新同学。这名新同学,就是黄晓梅。

日后夏天风对别人说,见了黄晓梅,才信了“山沟里飞出金凤凰”,黄晓梅的美,要引起全世界妇女嫉妒的。“自古美女多是祸害,要祸害的话,我愿意牺牲自己。”

世雄连着几天,都神不守舍。一周后,才平静下来。他对好朋友亚虎说:“黄晓梅,真的很希活(土话,可怜)的。”

黄晓梅的家,在工厂不远的一个村子,叫黑水峪。他是老大,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本来,她是进不了厂子里的,因为有一次,厂里试验新枪,失误把他的爸爸打死了,作为赔偿的一部分,她转了户口,先上学,到了年龄就参加工作。

原来,每出一批新枪,厂里就会抽一些出来,拉到深山里,人迹罕至处试枪。试枪时,就冲着山坡连续打,把枪管打红了,浸进油里面冷却,接着再打,直到把枪管打炸了。试枪时周围有军队布哨警戒。那天也是军人疏忽了,让黄晓梅的爸爸跑进来。他那天走失了一只羊,是来找羊的。就这样,一颗流弹飞进了他的胸膛。

黄晓梅说到这些时,眼里噙着泪。她没有出声哭,可是比哭出声更让人难受。世雄就觉得肚子里有无数个刀片在割,眼睛里无尽的泪水在涌。但他不能哭,男子汉,在一个女生面前哭,那是最丢人没出息的了。

接下来回到往日生活,小娇继续腻在夏天风旁边,教室后面继续打扑克,唯一有变化的,是世雄打扑克少了,好像突然间爱起了学习,没事就坐着看书。

“黄晓梅,借你铅笔用用。”夏天风竟然没有说“侬”,微笑着看黄晓梅。黄晓梅笑笑,打开铅笔盒。

“你的呢?”世雄突然问。

“我的在啊。可是不好用,我看黄晓梅画的图,就觉得要想画好图,必须有一支好铅笔才行。”夏天风一定把这话琢磨了好久,把赞美话说得不露痕迹。

“那,我送给你吧。”黄晓梅笑了,递给他铅笔。夏天风接过铅笔,高高地举着,像举着一个战利品。

世雄撇撇嘴,心里的那个气啊。

第二天,夏天风还笔来了,附带着一朵玻璃琥珀,玻璃里面一只小小的红玫瑰。黄晓梅意外地看着他。夏天风就笑了,说:“用东西要付报酬的,这个我妈从上海带回的,也不贵。这样我们就公平吧。”

黄晓梅拿回铅笔,说:“你拿回去吧,同学嘛,这么见外。”

世雄看着夏天风拿着玻璃球离开,感受着他后背里面那颗破碎的心,就觉得无比的快乐。看看黄晓梅,就觉得她无比的机智,就说:“别接受他的东西,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黄晓梅那双杏眼盯了他几秒,低头看书。

然而第二天,夏天风就邀请黄晓梅到他家听音乐,说刚从上海寄来了一张唱片,是瓦格纳的,国内最新的。黄晓梅摇头拒绝了,夏天风就说:“侬别是晓不得吧,不晓得我可以告你的,很多人都晓不得。”

黄晓梅就斜了他一眼。

“呵呵,还真刺儿。就山沟沟里黄刺玫儿。”夏天风故意鼻子里发声。

黄晓梅笑着抬起头,看看他,问世雄:“你说黄刺玫香不?好看不?”

世雄连忙点头,重重地“香”“好看”!

夏天风扭头就走。

世雄看他的背影,哈哈笑起来。

黄晓梅突然间脸红了。

那年元旦前,下了厚厚的雪,山坡上的那些酸枣棵子啊、刺玫棵子啊,都被埋到半腰上,山路上的雪能淹过人的小腿。整个工厂,整座大山,突然就被埋进雪中了。

本来,黄晓梅每天下午只上半天课。她还要骑车回到她们村里。虽说并不远,平时也就四十几分种的路程,但现在,她站在教学楼上,望着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脸上都是愁容。

世雄安慰了她几句,让她等会儿,自己下了楼。黄晓梅就靠着窗台,看操场上学生们打雪仗。小娇被夏天风推到在雪地里了,夏天风往她的脖子里塞雪,小娇抓着雪胡乱地回应着。望望远处,白色茫茫。

世雄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男子。世雄说是他爸爸,厂保卫科科长,“所以呀,他有枪,我们路上就不怕了。”

就是在那天晚上,世雄的爸爸到了黄晓梅的家里,和她妈妈说可以在厂招待所给安排一个住处。世雄那是第一次到了黄晓梅家。回来后,关于黄晓梅家的情况,他只字不提,所以,谁也不了解。

那段日子,世雄连走路都颠着脚,嘴里忍不住哼着歌。看到夏天风,也不冷言冷语了,笑呵呵地和他说笑。有次还搂住夏天风的肩膀叫他兄弟。

雪停了,就是元旦。元旦到了,就有联欢晚会,有送礼物和收礼物的机会。世雄准备好了一封礼物,用一块新买的手帕包着,就等着元旦。

夏天风是元旦晚会的中心。不只是他的唱片、吉他,还因为他和小娇教大家跳舞。要知道,在那个跳舞就等于扭秧歌的大山里,一男一女搂着跳舞,实在等于开天辟地的事。何况,在场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小姑娘。更何况,夏天风和小娇跳得确实好看。

音乐的磁力让人无法拒绝,陆陆续续有人加进去了,更多的人加进去了,夏天风一脸热汗走到黄晓梅前,弯腰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黄晓梅显然也想跳,欣喜地站起来,加入到跳舞的人群中。

突然间,音乐声变得无比地刺耳,那些扭动的人们让世雄无比的恶心。他心里烧火,身上发烫,手指发抖。他实在呆不下去了,站起来走到外面。

雪后的操场像被狗啃过一遍,白的残雪,黑的泥土。他在电影中看过这种跳舞,觉得只有“资产阶级”才会过这样的生活,这种生活就叫作“腐朽”。他是多么讨厌这种生活啊,但要命的是,今晚竟然发现这种生活也可以是美的!

但如果黄晓梅不加入的话,就是完美了。可是她加入错了吗?好像没有吧。可是……

可是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了。他就这样走着,一圈又一圈。他想拔腿回家,可又有些不甘心。但不甘心什么,他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世雄被自己的无数个“可是”转的完全失去了方向。直到曲终人散,他在暗处,看着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教学楼,他想看到黄晓梅,却没有。他看到夏天风竟然拉着小娇的手,小娇轻锐跳脱的咯咯笑声,给这夜增添着一种梦似的不真实感。就这样,人都走尽,一切都寂静下来后,他低着头回家。

第二天,黄晓梅没有来。

第三天,黄晓梅还是没有来。

第四天,黄晓梅的座位空荡荡地难受。

第五天,消息来了:黄晓梅住院了。

后来得知,那天黄晓梅最后离开开教室,下楼梯时,踩在冰上了,从楼梯上摔滚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到水泥地上。

当时已经没有人了,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坐了一会儿,才挣扎起来回住处。到第二天,招待所的工作人员打扫房间,才发现她已经昏迷,就急忙报告,送医院。厂子里的医院毕竟条件有限,一周后,她被转到地方上的一所大医院。

世雄几乎后悔死。

他在没人的地方狠狠地抽自己耳刮子,但这样也无法消解一丝悔恨。他想去看她,但不敢说。这工厂与世隔绝,到最近的城市也需要坐火车。他甚至想偷他爸爸的一些钱,跑去看她。但他实在不敢。

这个冬天漫长而寒冷,直到过了年,操场边的柳树开始吐出小小的、青黄色的嫩芽,才传来黄晓梅的消息:

死了!

死了?

死了。

世雄也死了。他不再笑,不再打扑克,不再和夏天风斗气。直到有一天,班主任要给他安排一个新同桌。那个同学来收拾黄晓梅的书桌。

“别动!”世雄大喊一声。

那个同学伸出的手缩了回去,全班都愣住了。

世雄把那些书本一本本拿出来,一本本放在桌子上,垒好,整整齐齐地码着。放学后,他抱着那些书本回家。

那晚,在自己屋子里,他把每一页纸都静静地看完,那上面熟悉的字体让他心碎。那晚,他偷偷地跑到爸妈的卧室,从他爸的口袋里摸香烟。就在这时,他摸到了衣服腰带上硬硬的一个东西。他愣了一下,把它拔了出来。

枪!

他拿着手枪,抱着黄晓梅的书本,悄悄地下了楼,直奔黑水峪的方向。到了村外的山坡上,他面对着黑水峪,点了一把火,点了平生中第一支烟,把书本一页页撕开,投进火里去。等烧完了这些,天已经开始发亮。他看着黄晓梅家的窑洞,院子,听着村子里传来鸡鸣狗吠的声音。他笑了。接着,他举起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砰!

那天太阳升起来时,这片山坡上的刺玫全开了,黄灿灿地,像漫山的黄金。

他的爸爸在清理他的遗物时,在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张洁白的纸,再打开,中间压着一朵刺玫花儿。

那花儿已经干了,褪色发白。

那张纸上没有字,什么也没有,除了刺玫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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