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逃离达尔

  在这个封闭的乡村里,我想我应该是唯一一个敢于暴露自己一切的人,包括自己曾经生活的不堪,思想上充满的腐败,我都一一承认,并且毫不狡辩。

  我站在距离我住的地方最近的一个小山坡上,望着山坡下的景色。初春的早上,天还有些微凉,远处的天空里白云渐出,并且慢慢朝山坡这边移过来,在我饥饿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一片飞过来的白面团,在我为生活而战的筋疲力尽时,它们又变成了软软的大棉被,我常常把我周围的一切看作不是他本身,这有时候也让我充满烦恼。山下那挤在一起的破房子,歪歪扭扭的像哪个不用心的人栽种的大白菜,那些人穿行在白菜之间,各自怀抱着自己生存所需的一切,像一只只蚂蚁托运着保命的饭粒。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没有心思去感受风,我的脑子里都是我这些年来所受的屈辱,也许正是这景色唤醒了我,我立志要逃离,我的名字叫达尔,这也正是我的村庄,我逃离的也正是他。

  我之所以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地方,一方面是我自己的原因,更多的则是因为另一个人。那天傍晚,那个和我青梅竹马,在我心中永远不可替代的人拉我到清河桥,这座桥横跨清河,桥面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坑坑洼洼,我们就站在桥的中央,面对着即将落下的太阳,她留着短发,穿一件淡红色上衣,她就依靠在桥的围栏上对我说,我觉得你不像我们这的人,你有着这里的人很多没有的东西,从我记事起,我就在想。她淡淡一笑,扭过身子去迎着吹来的风,这时的她就像刚从清河上游漂过来一样,满脸透着水嫩和我从没见过的活力。

  我伸脚踢踢脚旁的一块碎石子,将它一用力踢进了河里,我说,我也觉得我不是来自这里,而且,我更加觉得我们是在以前一起从清河上漂过来的,我们两个有着太多的共同点,我看着她,有一瞬间想伸手碰碰她的头发,可是理智最后制止了我。

  达尔村的老头曾经和我讲一个故事,你想不想听听?那是一个充满奇幻的故事,就像《西游记》里的唐僧的身世。说的是来自两个不同地方的年轻人,男人对未来充满了向往,并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他的胸襟开阔,视野宽广,拥有众多人脉,这些似乎都预示了他的未来前途无量,可女孩是一个寻求安定生活,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稳度日,每天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生就心满意足的人,她不想男人每天为俗世间的琐事愁闷不堪,更不想因为金钱和利益与人结仇,可是在事业方面,男人有着自己的规划和人生目标,况且这一生那么短,哪个人不想荣华富贵,男人认为,那些只求安稳的人是不思进取的,无可救药的废物,这些恰好与女孩心里的想法发生了冲突。在某一天,长久以来积存的种种生活以及观念上的危机突然爆发,这场争吵把两人的生活推进了一个快车道,本来抱着安稳度日观念的女孩从浑浑噩噩的自我认识中清醒,她似乎明白,人生来白纸,死去白灰的意义,这世上,真的没有可以完美存在的东西,即使是被无数人追捧,奉为人生而必为的爱情。

  那一日,女孩彻底心碎,可她怀了孩子,这个处在风雨飘摇中的灵魂,和在她躯体里隐藏的另一个灵魂仿佛进行了一场对话,那个夜里,和在白天一样,也和她以后的每个生活一样,她把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放大展露在自己面前,她此生所爱的事情和她无法容忍的事情一样令她痛苦,可她只能选择其一,并且这个答案与天下所有母亲的答案一样。

  她决定生下他,最起码,给这个灵魂一个栖息之所。

  可后来,在时代的大浪中,她还是没能守住自己,她丢失了出生以来除生命以外所有的东西,其中,最让她心痛与不舍的是她的孩子。

  这个孩子你知道最后去哪了吗?

  我偏转头问她,她没回答,眼睛里闪闪烁烁的像投进了一个星星,也许,是她完全没料到会冒出这么个问题。

  那个孩子就被放在一个竹篮里,顺着水一直漂流,从早到晚,一天一夜,直到被一个妇女看到并打捞上来,才看到那个活泼可爱的孩子。那条河据说就是这条清河,我指着桥下流淌的水,好像说的确有其事一样。

  你不信吗?谁能真正确定现在存在的就一定是该存在的,好像子虚乌有的又真的不存在呢?就像我们两个站在这里,在我心里,外界的一切就早已不存在了,我的眼睛里只有你,再没有什么可以替代你。

  我抱着她,站在桥上,我的脸面朝北方,那里尽头是一片平原,平原种满了麦子,这个季节麦子刚好青葱。我感受到她的后背一阵抽搐,她说,记得我看过一本小说,名叫《红楼梦》,里面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巴做的,男人遇到女人,就是泥巴遇到了水,随意就可以变换不同的模样,而现在我是山顶的水,你是天上的泥巴,我们遇见了就是泥石流。

  说着,她推开了我,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动作很温柔,眼睛也很温柔,我始终无法逃脱那汪清泉。

  她后来和我说,她那天是和我告别的,她的生活注定被人所操控,她一点也反抗不了,短短的十八年来,她每日都被灌输着服从,她一个女儿身哪里容得怀有自己独特的思想。所以,她决定离开,她不愿做一根牵绊我远行的绳索,她其实打算告诉我:请也带着我的梦想,让它在所有角落绽放。

  我是了解并且深有体会这种痛苦的。我没有了一切已经有好多年了,我一直以为我自身所有的痛苦只是我自己的,他人是没有资格也没有条件与我分担的,毕竟,世上悲哀的事大都一样,幸福的事各有不同,我的家庭经历别人无法复制。

  记得我初有记忆的时候,那时我爹还活着,我家虽然很穷,但一家人过的有滋有味,我娘也说过,这辈子,不被人欺负,不忍饥挨饿,对未来有热烈的盼头,对过去不怀有悔意,就知足了。我那时还小,很多事不懂的,后来,我爹出外打工,从30层的楼上摔下来,我娘带我去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我远远的就看见很多人围着他,他躺在地上,一张破旧的布头盖着他,身边流的血混合着泥土被来往的人踩成了血浆,我爹被摔的全身碎裂,他以前强壮的身体塌陷缩小,能看到最清楚的是他的右手缺少的食指,那似乎成了证明他身份的唯一标志。

  我娘哭惨了,倒在地上,没人能拉的起来,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的神经抽搐,我拉着我爹的手,对他说,爸,地上凉,咱起来回家睡吧!我稀里糊涂的就说了这句话。说实话,现在想起来,我对这一段历史毫无印象,这些都是那个村头的老头告诉我的,我刚开始听到,还觉得很神奇,村里的人却都觉得我是个傻子。

  一个正常人是不会在他爹死的时候说这话的,况且,那个老头还说,当时我说这话的时候,不是哭的死去活来的,而是笑着说的,我回想我当时的心情,一定是真的觉得我爹在睡觉,那时候,死还不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在我看来,心脏停止,不过就像是一台机器,在辛苦的工作之余的休息而已。我爹他就是累了在休息。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美好的生活瞬间倒塌,我娘伤心过度,终也没能看着我长大。两个月后,我成了一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人,村长责令村里的每户人家都要按时给我饭吃,他和我说,尽管去,不要害怕,一天换一家,现在村里的人都是你爹,你娘,村里的粮都是你的粮,任你吃。可是,世上之事大都是说着容易,真正实施起来就难上加难,我这个拥有最多爹,最多娘的孩子最后沦落到去偷地里的红薯吃,冬天没衣服穿,我就挨家挨户去偷他们的衣服。苦日子就像一把刺进我身体的刀,人家说幸福快乐的日子感觉是过的快的,悲哀痛苦的日子却往往异常缓慢,我却恰恰相反。这把刀慢慢把我削的高大,五官鲜明,性格爽朗,凡事在我眼里都小如芝麻,不是人过的日子我都过来了,世上还有什么是我过不去的呢?

  我还是决定离开,做这个决定并不是因为我在这里感到不快乐,相反,我在这里拥有最多的知名度。我的个子很高大,不瞒任何人,我吃的很多,这也许是我个子高大的其中一个原因。十五岁那年,我突然长高,仿佛一夜之间,我的身高就达到了一米九左右,村子尽头那棵老槐树,前几年被一个雷劈的分开了叉,以至于一棵树长的像一棵盛开的花。别的孩子想要上去乘凉,他们要从家里搬来凳子,一个一个摞在一起,然后踩在上面才能勉强上去。而我,站在树下,脚跟一抬,胳膊一屈,一个倒翻筋头就能挂在树杈上,我的这一项特殊技能为我挣得了许多荣誉,尤其是在我们同龄人之间,他们都把我当做崇拜的对象。

  可我总觉得少点东西,我除了身体每天在这里游荡,其余的却并没有真正存在,我看到其他人都在忙碌,春种秋割,夏雨冬闲,年年如此,不知疲倦,不亦乐乎,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依旧如此,他们就像一台台机器,按照固定的模式,固定的思维去重复的做一件事,我没有做,却看着累。

  不但如此,他们还要自己的下一代去接替这古老的、毫无意义的事。

  就在我决定离开的时候,她来告诉我,她要远嫁二虎山了,她那时还很年轻,甚至可以说,还很小。她和我坐在同一个山坡地上,我们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往后的生活的模样,不久她就要成为天底下众多忙碌的人之一了,我呢,从一个喜欢人的闲汉变成了独自一人的情郎,我不敢去想。我也很着急,因为我还一无所有,面对着眼前的她和远处的景,我却没有说任何豪言壮语,这样看来,多少是有点不符合我当时的心情的,但我想那时候我其实已经长大了,我只能假装着不在乎。

  她嫁出去之后,我仗着个子高的优势,无理取闹的和两个看我不顺眼的兄弟俩打了一架,并且完胜,这件事引起了全村人的公愤,尤其是葛大狗大爷,他最先站出来,一条一条的把我的丑事全都抖了出来,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在下面讨论,那两个被我打的家伙,瘸着腿,互相搀扶着,扮出一副被我打残的模样,来引起乡亲们的同情,其实,葛二狗大爷平常也挺好的,说话和蔼,家里养两条凶残的狗,但他从来不轻易放狗,他怕狗伤了人,我觉得他之所以站出来揭发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偷他西瓜的事惹到他不高兴。那天,它放了狗,无奈我跑的比狗还要快,并且,我迅速的上了树,狗没咬到我,西瓜却被我偷了,他一定怀恨在心。

  我还能去做什么呢?这里适合我发展的土壤已经被我搅得一塌糊涂,我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所以,我决定离开。

  村子外两公里处有一段火车轨道,每周的周末都会有一趟火车经过,它走的很慢,火车头发出巨大的声响,并且冒出很浓的黑烟,我曾经尝试着去搬动火车轨道,那东西是一整块钢铁,可以卖很多钱,可是,一不小心被一个巡视的老头逮到了,我当时很害怕,都做好了去监狱的准备了。可老头最后只是说了我几句,就放我走了,我一直很纳闷。

  现在,我一靠近这段轨道,就感觉有人在盯着我,这让我事事都保持着警惕心。

  之前听小胖墩说过这个火车的事,火车头异常大,也非常重,好像有一千多斤呢!谁知道呢,也没有去称过。那个火车头在所有车厢的最前面,只有它跑的最快的时候,才能带动后面的车厢跑的快。所以,有一次,开火车的人没有把握住速度,就导致了火车头速度过快,在刹车的时候,火车头就一下子给飞了出去,胖子说,飞出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撒尿,他就听见轰的一声,差点吓得他尿不出来,他一抬头就正好看见那个黑黑的火车头在他头顶飞过,一声巨响后落在车轨旁边的沙土上,他没敢靠近,可是他看见从那里面出来一个黑黝黝的人,连滚带爬的就出来了。

  我问他,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小胖说,那时候我正因为烧吃王大婶的玉米挨她的训呢!当然不知道!

  不管是真是假,我是一点也没有印象,我只记得王大婶有一次打过我,却忘了是什么缘故。

  后来呢?我就问胖子,胖子说,后来村里来了几个人帮忙就把火车头抬上去了,那个黑黝黝的人又钻进车头里,开着火车就又飞一般的走了。我对此是半信半疑的,胖子这孩子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况且那火车头是怎么飞出去的,我至今也想不清楚。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就要坐着这个神奇的火车头远走高飞了,想起这事我就控制不住的高兴。

  临近走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那里我很少去了,进门的时候,满园子都是杂草,长的一人多深,我拿着一根棍子挑着竞相生长的各种杂草,里面充满了青草叶子的酸涩味,而且脚下踩着软绵绵的,像是随时都可能陷进地下的陷阱里,我胆战心惊的走着,朝着目标,可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坚持不住了,身处一个四周都是绿色植物的地方,总让我看不到前方,我蹲下去透过草径去看四周,几年来一季一季枯死的杂草互相重叠堆压,已经铺满了大地,这片地方看似不大,却有让我喘不过气的危机四伏的感觉。

  我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原路返回,我太害怕脚下会不会突然冒出一个不明生物,这种不确定安全与否的事让我决定后退。

  我不得不承认,在我无数高尚品格的背后是潜藏着一些难以启齿的柔弱和不可撼动的偏执。我也清楚的知道,我身上有的缺点,很多人身上也有,这就是一种通病,在人类之间一代一代的无限传播,所以,我并不以此为耻。我应该感到羞耻的是我没有能力去截止住它。

  我打算去截火车头的事我谁也没告诉,除了我自己,旁人我都信不过。提前我去勘察地形,我站在火车轨道上,向前看没有尽头,向后看,也没有尽头,仿佛车轨一直通到天上去了,我还没有看过远处的天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也是早上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晚上落在西方,也有一种风一吹就飞的到处的蒲公英,还有一到夏天就满河沟飞来跳去的鱼,这些东西,那些远方的地方都有吧!

  想到这我就异常高兴,我唯一留恋的人已经躺在别人的怀抱,我终于了无牵挂,可以放开去干,可以不用顾虑一切的释放了。

  我躺在车轨上,这纯钢铁的东西有点凉,还有点硌人,我记得曾有一个诗人就是在车轨上睡觉的时候被火车带走去了天上,我也搞不清为什么他要睡在车轨上呢?家里的床睡着多舒服啊。后来我知道了,我和他大概有几个共同点的,比如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都被很多人所抛弃,这样想着,我心里倒舒服了,我抓起一把沙土撒在肚皮上,它的颜色和我的肚皮颜色几乎一样,只是它看起来比我更肥硕一点,除此之外,这凉凉的触感让我记起了一些关于河水的事。

  我记得我曾经是村里的游泳高手,其实,这要得益于我得天独厚的长胳膊、长腿和一双大手,使得我在水里的时候可以拨更多的水,也就比其他人有的快了。现在,我却丝毫没有游泳的兴趣了,如果我再去了河里,第一要做的事一定是爬上岸,我怕看到水,我会忍不住睡进去。

  看到天上飞过去的鸟,我听到有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地下传来,我赶紧做起来侧着身子再听,果然,从大地里面传来像爆炸的声音。我站起来四处看看,看到远方有一处走动的黑烟,那是火车头来了。

  我下了车轨站在旁边的一片树林里,看着它慢悠悠的走过来,离很远的时候,我就上前挥手,我能看到火车头里有一个人的影子,他好像有一点慌张,他的手胡乱的拉动一些东西,接着我听到车轨上传来金属与金属相碰的声音,特别刺耳,然后,火车的速度开始慢慢慢下来,直到驶过我身边几十米后,它拖着后面无数的车厢停了下来。我跑过去的时候,车里下来一个人,他长的很黑,满脸胡子,个子还没我一半高,除了比我强壮点,其他的都不如我。

  他大声的呵斥我说,你他娘的想找死啊?

  我不敢说话,用手指指他的火车头,意思是我想上去。

  我看到他扭回身,没有说什么。但表情却并没有丝毫的不屑,上到火车头的台阶上的时候,他半挂着身子向我伸了伸手,我两步就跳了上去。

  我很少感谢一些人,尤其是那些不如我的人,但我却深深被他所折服。他坐在座位上,伸手拉了拉几个操作杆,火车头就开始慢悠悠的动起来。说实话,我除了高兴之外,还有一点担心,怕火车头真的像小胖说的那样飞出去,但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也像那位诗人一个被火车带走了,只是方式不同,目的地不同,相同的是,火车像带走他的烦恼一样,也带走了我的。

  我是达尔,和所有人了解的一样,我是一个充满忧郁并且很自负的人。如果在某个城市见到我,不要惊讶,我的生活就是离开我所在的,去往我将要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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