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在红楼中着墨不多,却是一个谜团重重的人。
他是宝玉的干儿子。
他爱上了宝玉的丫鬟小红。
他抱凤姐大腿,在凤姐麾下办事。
他有个混黑社会的邻居倪二,很神奇地对他高看一眼。
他的名字是“芸”,宝玉的房子叫“绛芸轩”,红色的芸。《吕氏春秋》里解释“芸”,是“芳菜也”,充满芳香的青菜。《淮南子》说“芸草可以死复生。”,能够让死了的人复活。我们最熟悉的成语,“芸芸众生”,指的是一切有生命的普通人。
他的女朋友原来叫“林红玉”。
他送宝玉海棠花,才有了大观园里最美的相逢——海棠诗社。
一切线索看起来,贾芸和小红,应该在宝玉的生命中很重要。但奇怪的是,这俩人只在23-27回,集中出现了几次,后面彻底销声匿迹了。
幸好有脂砚斋这个半瓶子晃荡的水晶球,我们虽然看不到80回之后的故事,但我们知道后面有“芸哥仗义探庵”和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段文字。
原来这样,贾芸的精彩故事,在后面。
当然不是高鹗续书中的黑化。而是,在贾家“树倒猢狲散”的时候,贾芸挺身而出,不畏时难,帮助了宝玉。这个帮助可能改变了宝玉的命运。所以作者才把“以死复生”的“芸”字给了他。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小时候,我们会天真地以为,大难面前,袖手旁观的都是坏人。
其实不是,那已经算好人。
一个贪官倒台,阿谀奉承的人不用说,亲密往来的人,也不见得会上前帮忙,他们在心里难过,在行动上则视社会压力程度,决定避之不及,还是落井下石。
原因很简单,人性自私凉薄。大家首先自己要活下去,在绫罗绸缎中忏悔,好过在铁窗天牢里坦然。没有看过,会鄙夷,但当我们看过那活生生的景象,却只能悲叹悲悯。
愿意在这个时候出手搭救的人,是了不起的君子义侠。因为他把道义放在个人生死之上。贾府赫赫扬扬一百年,门生故旧、奴才包衣、清客相公一大群,但这样的人,我们知道的,也只有刘姥姥、贾芸、小红和茜雪而已。
多么悲哀。
更悲哀的是,这个内心芳华灿烂的人,在前面的故事里,是一个自甘卑贱的形象。
对宝玉无耻攀附: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对王熙凤百般谄媚:
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
没文化,一封信写得杂杂绊绊,“令人喷饭”:
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
男芸跪书。
贾芸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但底线之上,他无耻得让人心酸。
贾芸是一个铮铮的义侠,但原则之外,他卑贱得让人心碎。
这样的谜之分裂,是如何形成的?
让我们充满温情和敬意,翻开这本叫贾芸的书,深入了解他的心理世界。
一、长期贫穷,生存需求强烈
贾芸从小失去了父亲。
从父亲去世开始,就一直处在贫穷状态。
一直是“一亩地、两间房子”,孤儿寡母生活到18岁。
所以贾芸成年后,急切地想谋一份差事,改善生存处境。
放下自尊和廉耻,巴结宝玉,巴结凤姐,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在生存面前,自尊和廉耻只是一块遮羞布。
在18岁之前,贾芸从来没有出现在荣国府众人的视线里。18岁首次亮相,就无耻到老辣,又透出星星点点的自然清华。他也许曾经是个聪明骄傲的孩子,但现在想明白了,于是无耻得行云流水,毫无心理负担。
亦舒曾经写过一个清高的姑娘,她十分讨厌自己的男朋友为了多赚点钱,对客户点头哈腰,奴颜婢膝。后来她质问他:你就非得这么市侩、卑贱么?
男朋友呆住了,良久他回答说:谁不知道那些事情腌臜,但活着总要付账单。腌臜的事情,我不做,难道让妇孺去做?
同样对管家奶奶凤姐磕头作揖,贾芹是让母亲去,贾芸是自己去。
好男儿,当如是。
二、孤苦无助,养成独立的性格
贾芸母子很凄凉,贾家虽然是赫赫大族,但并没有人看顾这对孤儿寡母。贾芸父亲去世,家族中无人出头帮着料理,是贾芸的舅舅们作主。这在宗法社会还是有些奇怪的。贾母曾说“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想来都看不到又贫又弱的贾芸母子。
父亲这边的家族是这样。母亲那边更糟。看书中写的,贾芸走投无路,想找舅舅赊点麝香、冰片给凤姐送礼,舅舅不肯借,还一顿嘲讽排揎,连一顿晚饭都不给吃。作者给他的舅舅取了一个名字叫“卜世仁”,可见坏透了。
在冰冷的亲族环境中,挣扎着长大,但贾芸不堕落,不怨恨。
红楼写了很多贫寒子弟,比如贾蔷,因为生的美,和贾珍贾蓉混在一起亲厚,坏了名声。比如金荣,打着上学的幌子,为了几两银子就任薛蟠玩弄。比如贾瑞,跟着祖父虽然穷,好歹衣食无忧,但自己作践掉了小命。
贾芸则是苦心孤诣,自己谋出路。谋划给凤姐送礼,借钱、买麝香冰片,设计说辞,一步一步,有勇有谋,敢想敢干,自己一个人张罗,就把事儿办成了。没有天时,没有地利,没有人和,一切靠自己,赤手空拳创造条件上。
在舅舅家受了磨挫,回家不跟母亲说,自己撑着。终于在贾府找到门路,领了200两银子回家,却跟母亲说了,母子俱各欢喜,真是一个报喜不报忧的孩子。
在贾家这个巨婴之家,男人们都习惯被女人疼爱、伺候和安排。贾赦胡子都白了,还郁郁心结,埋怨贾母偏心。走个路摔了跤,贾母还得再三遣人问。已经袭了官,还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在家和小老婆喝酒。贾琏这个号称“世路上好机变”的青年才俊,在王熙凤面前过不了三招。贾珍贾蓉除了吃、玩,他们有没有做过一件需要谋略和能力的事情?
回看贾芸,身处卑微,却能设局摆棋,和王熙凤你来我往,精彩过招,最终实现了自己的目的。看上了小红,就勇敢出击,借坠儿之手,传递手帕信物,赢得了姑娘的芳心。
好男儿,当如是。
三、胆气过人,良知在心底
醉金刚倪二,为啥对贾芸高看一眼?
贾芸回家路上,不小心撞到了倪二。倪二本想揍人,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
脂砚斋在这里批:“如此称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虽破分量在也”。贾芸虽然穷得揭不开锅了,也摆不起世家子弟的派头,但他的言行举止,让泼皮倪二心生敬意。
贾芸在俗滥不堪中,有掩不住的清雅沉稳,比如他虽然说各种无耻的奉承话,还试图勾搭叔叔的丫鬟,但语气神色从不轻佻,节奏不疾不徐,落落大方。
最重要的,还是贵族精神。西方的贵族精神,是荣誉、责任、自律,中国的贵族精神,是忠烈无畏。大丈夫身在红尘,而意在云表。贾芸做到了,在红尘中俯仰机变,是为责任,在家族蒙难时任侠担当,是为道义。
好男儿,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