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床头的一盏白炽灯正关着。黯淡的灯面沾了几缕灰蒙蒙的尘,淡金色的灯架系着一团用红绿布条缠住的头发。这是我初生的第一搓头发。按照当地习俗,小孩满百日是要剃头的,留下头发来用红绿布条缠起,由父母亲手挂在床头,孩子长大了就一定会聪明过人。

剃百日头的时候已经过去很多年,乌黑色的头发悬在无人注目的角落里,静默地挂过一个又一个日夜。直到搬迁的那天,它随着形同的白炽灯一道被遗忘在老旧的宅子里。母亲似乎一定是回去找过的,可惜历来的搬迁都是一场盛大的遗失,那维持了很多年的一份传说的“过人的聪明”,终于没有来得及实现。

愚钝如我,是不擅记忆的,极多慎重的美好同梦似的都已经飘忽转逝,但在我的苍白的童年里,时间竟还能十分清晰地记下那场启蒙的片刻。

那是一个夜晚,大概有十多年了,天色一定比现在要清澈的。

墨色的星空,一栋平凡的乌灰色的民房。星光、月影,闯过深红色的帘子间隙的缝儿,撒在地砖,淡淡的,水也似的冰凉,呼和着一台嘶哑的老式电视机透出的光影,混作一滩蒙昧的颜色。

电视里播着一部更老的电影。

我揉着惺忪的眼,意态迷离,只见了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人儿大呼小叫的,正舞刀弄枪哩。其中一个穿红衣服的长着一张猴子脸,像极了印象里的孙悟空。我的困意似乎随着他们的打斗一同消散了。母亲见我涨了兴趣,坐在一旁就着我柔声地说:“这叫电影,囝囝觉得好看吗?”我是不懂好不好看的,只一味地点着小脑袋,垫起枕头摆出一副很认真的模样,饶有兴致。不多久,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混作一团模糊的影子,孩子的瞌睡虫是说来就来的,我的眼前忽然只剩下几根睫毛愈渐远去的舞动。

第二天早晨,我嚷着要母亲把昨晚的那种叫“电影”的电视再放一遍。母亲笑着说:“电影只会放一遍的。昨天的已经结束了。”我似懂非懂地还嚷着要看,又将信将疑地想到昨晚的花花绿绿的人儿再也不能重现,心里的一种灭绝的惨淡油然而生,哇地痛哭出来。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母亲那时候真正想对我说的话——凡是美好事物总是稀奇的,短暂的绚烂以后终究要失去,但,那转瞬的美好将会在心里珍藏得十分久远。

我的母亲只有初中的学历,搁到现在,几乎还比不上许多小学生,但当我还是囫囵在混沌的孩童时代,她一直就是最好的启蒙先生。

母亲结婚的时候才十九岁。她在二十岁的那年就已经生下我。如今有十几个年头过去了,母亲的白发竟成为我茁壮的养料,奶奶每每见着她日渐长高的孙子,时常会感叹:“你妈妈看到刚生下来的你只有六斤多重的小身子,还一直担心养不大哩,一晃眼居然养成了一个大胖小子。”每次她这样说的时候总会怜惜的望着母亲——我的母亲,她的女儿,真是为了养大我这个病弱的孩子操碎了心呵。

我打小不爱喝母乳,怎么喂也喝不下,母亲一度哭着以为她这孩子是活不成了。后来买了奶瓶给我喂奶粉,我竟然十分喜欢,有时牛奶、稀饭都递到嘴边,偏偏还哭喊不停,非要喝几口奶粉的。在那个年代,奶粉怎么会有什么营养,所幸我竟然也没能喝出大的毛病,日复一日,活到今天,却不知道偷走了母亲的多少眼泪呢!现在母亲还常常取笑我,怪我咬坏了好多的奶嘴,还累得父亲那时候隔三差五要骑着摩托车出门买奶粉,但母亲从来不会提到自己的日夜不歇的辛劳,这大概就是她们那个年代的女人总是习以为常的默默付出罢。

有一回我高烧四十度,母亲急坏了,见我烧红的脸上几乎翻了白眼,又总是呕吐,连夜同父亲抱着赶去医院。那时,她一定是绝望的。父亲后来告诉我,母亲刚到医院就疯了似的抓住医生的胳膊问我的情况,真个把医生吓坏哩!等医生离开了就呆呆地坐在病床前,着魔似的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这孩子怕是没救了!”我埋怨他怎么不劝着些,他满不在乎地说:“你妈的犟脾气谁劝得住?那个时候啊,她真是个疯女人呵!”

女人总是容易绝望呵!绝望总使得女人疯狂!可是,母亲她从未放弃希望,她比天底下的任何人都要在意自己的儿子。我一直明白,她说的每一句“没救”,其实心底都在为她的儿子向上帝祈祷一份否极泰来的福报。但是又有谁知道,为了这一份虚无的福报,她的瘦弱的身子该承受多少违心的恐惧呢?

爷爷这一辈子只有两个女儿——我的母亲是长女,比姑姑大了四岁,性子也更加沉默。那个年代的农家人都分着几块地,延顺中国千百年来的传统,男人总是田地里唯一的劳动力,所以,爷爷要为他的这个耿直内向的大女儿找一个上门女婿。从此,我在十分漫长的岁月里都在怀疑自己的姓氏——为什么我的周围的同学是随着父姓,而我偏偏随着母亲。但是,我从未鄙夷,也从不嫌弃,我的姓氏几乎是日月升沉以来的无尽年岁里最金光闪闪的骄傲。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