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公粮

小时候我常常随父亲到乡上的粮库去交公粮。在我的记忆中,交公粮是家里的大事,而交公粮的日子总是伴随着烈日高温。

那一年,双抢(抢收早稻,抢种晚稻)刚刚结束,正值八月三伏天,父亲一大早就把前些天晒好并扬完秕谷的谷子全部装袋并用干稻草绑好,一包包码在板车上,足有上千斤。

我在旁边看着,等父亲忙完这些,他的后背早已是汗津津的。母亲起得早,早饭早就备好了,唤着哥哥和我的名字,“赶紧吃饭,赶紧吃饭,吃完饭,一起推板车去乡里,去得晚了,怕是要排好久的队。”父亲这时也用毛巾擦完脸上的汗,去吃饭去了。

每年粮库收粮都有固定期限,乡上的粮库每到这个时候,整日的车马不绝、熙熙攘攘。因为是硬性任务,每家每户都要交,所以大家都想早点完成任务,了却一桩事。更重要的一点是,要是去的晚了,乡上的粮库满仓了,那就要到县里更大的粮库去交粮,但县里离乡上有30多里路,要是推着装满谷子的板车去,得走一整天。

吃过早饭,太阳还没到发威的时候。父亲给家里的老黄牛套上牛轭(套在牛颈上的曲木,是牛犁地或拉车时的重要农具),家里的老黄牛温顺,那会儿我常常抱着牛头逗弄老黄牛的眼睫毛,有时还会用我的脸贴着牛的脸,和它谈心;老黄牛认得回家的路,放完牛,它吃饱了会自己往家里走,我会骑在它身上慢悠悠的往家踱。

父亲一声吆喝,竹鞭轻打在牛身上,板车嘎吱嘎吱的跟着老黄牛往前走,我和哥哥坐在谷包上,幻想着交完公粮,能在集市上逛逛,要是母亲心情好,搞不好还能给我们买点零食。母亲手扶在板车上,一家人开启了每年的交公粮之旅。

从村里到乡里5公里,大部分的路是平坦的,但那时候还没有修水泥路,全是半石子半泥巴的土路,因为疏于管理,路上还是每隔一段就会有或大或小的坑,虽然前面有老黄牛,但父亲每过一个坑,手上都得用劲控制好板车的重心,所以,没走多远,父亲已是满头大汗。

那会儿年纪小,哪懂得了父亲的辛苦,我和哥哥仍是坐在板车上享受着这起起伏伏、慢慢悠悠的摇晃之感。但路上有个很陡的坡,快到坡底的时候,母亲把我们叫了下来,说:“下来吧,帮妈妈一起推车,这个坡太陡了,老黄牛也拉不起的。”

温度已经慢慢高起来,我们不愿下来,不愿离开板车带来的舒适感,更不愿在这样的日头下用劲。父亲见我们没有想下来的意思,有点生气,提高嗓门喊:“还不赶紧下来,不推车你们还想在集上买吃的?”

我们一听,推不推车关系到今天能不能得到零食,麻溜的翻下板车,学着母亲的样子,双手扶在板车上。父亲重甩竹鞭,老黄牛一惊,奋力往前走。刚开始还觉得推车挺轻松,只是跟着板车往上走,但走着走着,板车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手上要使的劲也越来越大。烈日当头,老黄牛吭哧吭哧往前走,父亲用双手的臂弯夹住板车的两个把手,身体前倾往前拉,母亲、哥哥和我几乎把整个身体靠在板车上,用全身的力气往前推车。等上完了这个陡坡,我们已是力竭并全身是汗了。

终于是到了乡里的粮库。此时粮库门口已经有一些来交粮的人了。基本配置都是一头牛,一副板车,两个大人带两三个小孩。粮库的工作人员组织大家按秩序排好队。粮库外面的空地用铁皮搭了个大铁硼,虽然遮了阳,却还是闷热。

我们出发的早,前面只有两副板车,估计等不多一会儿就能完成交粮任务了。

这时,我看到粮库的工作人员拿着花名册和验谷子的谷签正在验收最前面那家人的谷子。那家人满脸堆笑的报了村名和自己的姓名,工作人员核对无误,接着他用谷签插入一包谷子,抽出满满一签子的谷子,倒在自己的手上,仔细的查看。看了一会儿,对那家人说:“你这谷子,秕谷太多了,去那边,用风车把秕谷扬了再来。”那家人本想解释,但工作人员已丢下他朝下一辆板车走去。

那家人本想再争取一下,还没等他开口,那工作人员回头对他们说:“快快快,把你的车推到那边去。”工作人员指了指风车的方向,而我看到有家人正在一包一包的把谷子倒进风车里,摇动着风车的把手,秕谷从出风口飞扬出来。

我们前面那辆车倒是交的挺顺利,只是我看到那家人在不断的给工作人员敬烟,等那人说了“谁谁谁有没有跟你说我今天来交粮的事,他是我姐夫,他叫我今天来,说领导你今天当班。”那工作人员很自然的接受着对方的殷勤,睥睨的眼神看着他说:“哦,你是他妹夫,嗯,昨天他请我吃饭的时候跟我说了。虽然说了,但检还是要检的。”说着谷签插入了谷包。谷子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大手一挥,“可以,去过称吧!”那人千恩万谢着把刚才敬烟剩下的烟塞进了工作人员的口袋,笑盈盈的拉着板车往里走了。

父母焦急的看着前面两车的交粮过程,眼看着那工作人员走近老黄牛,突然掉转头往办公室方向走去,丢下两个字:“等着!”就钻进了办公室。

这一等就将近半小时,后面的队伍已经很长了,父亲生怕会有粮库工作人员的亲戚或熟人突然插队,一插队又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那工作人员终于出来了,手上拿着几块刚吃完的西瓜皮。他走到我们的板车前,父亲报了自己的信息。同时从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烟,一整包塞进了他的裤子口袋,那人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谷签谷子已经倒进了他的手里。他用手抓起一颗谷子,放进嘴里,用门牙和坐牙咬着,检验着谷子的干燥度,我们全家看着他脸上的咬肌上下抽动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我们的声音影响了他的判断。接着他又用手指拨动着手里的谷子,查看着秕谷的含量。他似乎有些不能下决定,挑了另一包谷子,把谷签插了进去。他一连插了5包谷子,终于说了一句:“你家的谷子搞的蛮好嘛,又干燥又干净,行吧,去过称吧!”

父母长舒了一口气,唤着我们一起推着板车往里走!过完称,父母叫我和哥哥照看好老黄牛,他们就一包一包的把称好的谷子扛进谷仓,把谷子倒进指定的位置。等一切停当,他们两人脸上早就糊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因为公粮交的顺利,我们很顺利的得到了零食。回去的路上,母亲、哥哥和我坐在放着空袋子的板车上,老黄牛和父亲照样在前面拉着车,只是公粮交完,板车也轻了,父母都显得很轻松。父亲说:“幸好今年这个谷子晒了三天,又用风车扬了两遍,要不然可能又跟去年一样,在马路上晒一天的谷子,那可要了命哩。”

我这才想起了,去年交公粮的时候,因为那段时间一直下雨,谷子晒的不是很干,粮库当时没收,非要晒一天才收的。

只是我看到母亲突然看向远方,悠悠的说:“这么好的谷子,我们自己都不舍得吃,就这样免费交给粮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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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回了趟乡下,正好看到邻居家在卖谷子,我随口问了一句现在谷子的行情,父亲说,“现在晚稻卖到170块钱一担了。”父亲停顿了一下,说,“170块一担也是没钱赚的,农民种田,就是混口吃的,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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