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这条鱼?”
“嗯,他跟夫子讲的山海经里的嬴鱼一模一样”“那这条鱼送你了”
“可是娘说,家里有猫不能养鱼”
“那就看这条鱼和家中的猫,你更喜欢哪个了”
【壹】
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逊,世为医。妃年九岁,能诵《二南》。语父曰:“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父奇之,名曰采萍。
“采萍,采萍”睡梦中有人轻轻地推我,睁开眼睛,四下却不是熟悉的洞穴,我勉强舔着干裂的嘴唇,看面前的妇人抱着我痛哭。很久,她才意识到我叫喊的不是娘而是水,“娘都欢喜疯了,采萍,你刚醒过来,一定很渴吧,娘这就去给你倒水”。趁着她出去的功夫,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楠木做的梳妆台,嵌着金边的梳妆镜,织布机上的图案还未绣完,原来这竟是一凡间女子的闺房。头疼欲裂之际,很多事情却慢慢清晰了起来,上元节,我因一时贪嘴饮了雄黄酒,现了真身躺在路上,将要渴死之际,一个女子把我放回水中,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许她一个愿望,她说她身染重疾不久于人世,死后希望我能顶替她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以宽慰父母。昨日她投湖自尽,而我化作她的模样浮在水面,等旁人相救。
眼前的一切变得顺理成章,我开始安心扮演江采萍的角色。江家只有我和弟弟江采芹两个孩子,父母待我极好,并未因我是女儿身而有半分苛刻,习惯了和他们在一起生活,有时竟忘了自己替代品的身份。
我喜欢梅花,严寒时节唯有它暗香浮动不惧风雪,父亲便在广粤各地不惜重金,寻各种梅树,种满房前屋后。隆冬时日,我抱着弟弟赏雪观梅,母亲素手温茶和父亲吟诗对句,一时之间竟也成佳话。
【贰】
开元中,高力士使闽越,妃笄矣。见其少丽,选归,侍明皇,大见宠幸。妃性喜梅,所居栏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
我不欲出嫁,只希望能守着采萍的遗愿为她照顾好家人。可一道圣旨下来,谁人也不能违抗,不是没有想过盾湖而走,再做一条自由自在徜徉天地的嬴鱼,但受罚的是江家人,我逃不得。
汉宫富丽堂皇,我退散了左右的婢女,独自坐在翡翠镶嵌的床幔下细想,昔日在湖中畅游,多少女子因拒绝入宫而宁愿一死坠入湖中,领事嬷嬷说,宫门深深没有恩宠便没有生存的可能,后宫佳丽几万都只为求得那人的一刻停留,姑娘,若能求得圣上欢心,江家便可获得无上尊荣,弟弟将来封官拜将也不是不可能,但若执意忤逆圣上,江家都是这宫里的陪葬。
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响起,我垂下长长的帘幕,想起曾在集市上听到的话本子。风流才子初见佳人时,佳人必定将脸隐于扇子或手帕背后,这样隐隐约约间显出的丝丝娇羞柔情,更能博得男子的怜爱之心。我已决心为江家搏一份荣华富贵和功名利禄,这样我走后他们也能过得很好。眼下所需要做的便是抓住这位帝王的心,坊间传闻,当今皇上虽然风流倜傥但也薄情寡恩,若不能初见便使其倾心相对,便再无相见之日。
一双手缓缓地拉开帘幕,抬头望去,入目的却是绣着龙纹的玄色锦袍袖口,那双手慢慢的向我靠近,原先想好的台词一瞬间忘个干净,我慌慌张张的吐出了一句“放肆,休得无理”。话音未落我想咬掉自己的舌头,那双手竟也听话的缩了回去,隔着床幔望去,隐约一身玄衣,轮廓不辨,立于床边,却是不动。满室寂静,了无声响。我心怦怦乱跳,揣揣不安却仍是无声。忽有离去的脚步声打断我的沉思,来得突然,我一时慌神起身拉开窗幔探头细看。一双深眸,含着笑意,薄唇如削,夹杂嘲弄。
他伸出手将我揽入怀中,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犹豫,也不知道这双手挽过多少俏丽佳人才这样技艺娴熟,“这双手从来没有主动挽过谁”他挑了挑眉轻声说道。天,我一时不察竟将自己的疑问给念了出来。我慌忙起身想要下跪请罪,男子大多不喜欢善妒的女子,若是初见他便以为我嫉妒成性,那以后便万万没有宠爱的机会了。伏在地上许久才听见他说“朕知道你很喜欢梅花,特意叫人将从漠北进贡的几株梅花种到你的庭院”声音不辨喜怒,我依然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好了,起来吧,叫你跪着只是怕你日后会将朕当成登徒子,不让朕造次”他伸出手将我扶起。温度从他的手掌延伸到我的肌肤,我有些迟疑的看着他,这就是我日后的夫君,凡间说将要相濡以沫荣辱与共的夫君。只是后来我才意识到,见到他那一刻起,我就忘记了自己要逃跑的目的也忘却了我所有的身份。
【叁】
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几四万人,自得妃,视如尘土。宫中亦自以为不及。后上与妃斗茶,顾诸王戏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斗茶今又胜我矣。”
“娘娘,皇上刚下早朝,又来奔着咱兴庆宫,对您的宠爱可是独一份啊”翠竹一边帮我梳妆一边高兴地说着话,我懒洋洋的看着镜子里的人,虽肌如白雪齿如含贝但眉间却是掩不住的忧愁,我在愁什么,我自己不知道。“梅儿,梅儿,今日雪下得正好,西域又新进贡了几株奇梅,我带你去看看”他一把抓起我的手,丝毫不顾及旁人的眼光,那在朝堂上庄严肃穆的男子此刻只像个孩童发现了新奇玩具一样,我伸出手拂去了他肩上的雪花,柔声说“圣上这般为臣妾着想,不知叫旁人看了去,又该作何想法”。他毫不在意的揽过我“纵使被人瞧去又能如何,若是你喜欢烽火戏诸侯,拱手让江山又如何”。
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混着梅香向我袭来,我想起曾经看过的踽步掌上舞,此舞是赵飞燕当年向汉成帝邀宠时所跳,盈盈掌上舞翩翩几多情。但飞燕身材纤细轻盈能掌上起舞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能在地上尝试,于是浅浅笑着,低头暗暗回忆,舒展袍袖,仿若有笙箫合奏,舞到兴头,发簪飞了出去青丝如瀑也飞舞起来,踏步,舞袖,一顿一扬,随心随行。几声清脆的拍掌声让我骤然停止,衣裾仍随风翻转,散乱的发也翻飞,我这才记起身在何处,他直直的走来,一脸惊喜,如同发现了天下难得的宝贝般。我脸红耳热,百般的不自在,心狂跳的厉害。
“这舞叫什么名字”“还未有名,请皇上赐名”,因为飞燕合德的缘故,踽步掌上舞也被视为不祥之舞,何况我已忘了大半刚才不过是即兴起舞,也算不上欺君。他低头吻着我发间的雪花“婉若游龙,翩若惊鸿,不如就叫惊鸿舞吧”我往他怀中又靠了几分“臣妾谢陛下赐名”。
【肆】
上忆妃,夜遣小黄门灭烛,密以戏马召妃至翠华西阁,叙旧爱,悲不自胜。侍御惊报曰:“妃子已届阁前,当奈何?”上披衣,抱妃藏夹幕间。太真既至,问:“‘梅精’安在?”上曰:“在东宫此女已放屏,无并往也。”
如果不是那个美得动人心魄的女子,似笑非笑的问我“嬴鱼安好”我真以为帝王薄情只是谣传。“青丘之上,是为白狐,白狐既出,是为亡国”儿时祖母闲话家常时,曾告诉我,上天一旦不满意人间君主的作为,便会派出青丘白狐,魅惑君心,然后再选出称心合意的君主,朝代更替。女子见我沉默不语,竟毫无顾忌的显出九尾白狐的真身,逼我相信。“你不怕我将这一切说出去吗”我冷冷的看着她,强作镇定的问。“姐姐,且不说你的真身比我好看的了几分,就算你真的说出去了,在他眼里,你也不过是因为争风吃醋罢了,色衰而爱弛,世间男子都是一样的。你如今已不剩几分风韵又拿什么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她挑衅似的看着我“不信?”我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不信”。
然而由不得我不信,皇上召我入宫侍寝,我本以为他会安抚我些什么,却不想三更天时,侍卫急报贵妃来了,他没有多说一句便将我匆匆藏于衣橱之内。
“梅妃姐姐在哪里,我想请教她惊鸿舞的舞步”
“她忤逆你的意思,早已让我赶到冷宫,又怎么会在这里”
“那就请皇上移驾我宫,岭南的荔枝刚刚送来最是新鲜”
后面还有什么话我听不清了,只看见一个太监向我走来,拿着我散落的银钗和鞋袜,微微行了个礼“娘娘请回宫吧,皇上说这些东西还是娘娘贴身收着的好,赶明再陪娘娘一起赏梅”。是啊,是该回宫了,可回宫又有什么意思呢,他说的明天又是指哪一天呢,这样类似的话我已听了不下百遍,我虽有逆天之力,却变不了他的心意。
【伍】
后禄山犯闭,上西幸,太真死。及东归,寻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谓兵火之后,流落他处。诏:“有得之,官二秩,钱百万。”访搜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飞神御气,潜经天地,亦不可得。
位于冷宫,什么都知道的慢一点,若不是耳边传来兵戈相撞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娘娘,娘娘,快走吧,宫门已经破了”翠竹一脸惊慌的对我说“娘娘,娘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唐朝要灭了”。不,怎么可能会灭呢,有我在,怎么可能会灭呢。没有丝毫的犹豫,我一掌迷晕了面前的翠竹,冲着面前的傀偶大声的喊“你还不出来吗”。傀偶慢慢的变幻成一个女子的形象,“既然你决定了,那就告诉我你要什么吧,嬴鱼一族,逆天而行,落个道行尽毁的下场算不了什么,不过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你还能有一丝魂魄落入轮回”。她戏谑的说道,但声音从空中传来,缥缈的有些不真实,“第一,替我好好照顾翠竹,第二,若有来世,我只想做他身边的一条鱼”女子向我点点头,我有些如释重负的笑了。
滚滚火光中,我跳起了久违的惊鸿舞,突然天边滚过一道火雷,重重的劈在我身上。李隆基,我就算逆了这天,也要还你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