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 严歌苓

&. 子弟兵请客送老百姓两桶水还请不起?漫说括弧这样孤苦残疾的老百姓。

&. 我对刘峰这个严重缺乏弱点的人有点焦虑。我好像在焦虑地等待一个证明:刘峰是真人的证明。太好的人,我产生不了当下所说的认同感。人得有点儿人性;之所以为人,总得有点儿人的臭德行。比如…。刘峰就是好的缺乏人性。他的好让我变得心理阴暗,想看他犯点儿错,露点儿马脚什么的。

&. 当你进门之后,会发现一个秘密盛宴正在开席,桌上堆着好几对父母捎来的美食。出现这种情况原因有三,一是东道主确实慷慨;二是捎来的东西是新鲜货,比如上海老大房的鲜肉月饼或北京天福号的松仁小肚,不及时吃完就糟践了;三是家境既优越又被父母死宠的女兵有时需要多一些人见证她的家境优越和父母宠爱,我和何小曼就是被邀请了去见证的。

&. 那原是可以生发一个小生命的红色热流,从那个极小的血肉宫殿里,通过一条柔软漆黑的渠,决堤在这片由某个街道工厂生产包装的带有粗糙颗粒的长条纸上……

&. 珠蚌用体液和疼痛孕育珍珠,大山以暗流和矿藏孕育钟乳石,十克拉的胆石也一样,也是被体液和苦楚滋养打磨,也是一种成长着蜕变着的生命。

&. 如果雷锋具有一种弗洛伊德推论的“超我人格”,那么刘峰人格向此进化的每一步,就是脱离了一点正常人格--即弗洛伊德推论的掺兑着“本能(Id)”的“自我(Ego)”。反过来说,一个距离完美人格--“超我”越近,就距离“自我”和“本能”越远,同时可以认为,这个完美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污纳垢的人性就越少。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他有着令人憎恨也令人热爱、令人发笑也令人悲悯的人性。并且人性的不可预期、不可靠,以及它的变幻无穷,不乏罪恶,荤腥肉欲,正是魅力所在。相对人性的大荤,那么“超我”却是素净的,可碰上的对方如林丁丁,如我萧穗子,又是食大荤者,无荤不餐,怎么办?郝淑雯之所以跟军二流子厮混,而不去眷顾刘峰,正是我的推理的最好证明。刘峰来到人间,就该本本分分做他的模范英雄标兵,一旦他身上出现我们这种人格所具有的发臭的人性,我们反而恐惧了,找不到给他的位置了。因此,刘峰已经成了一种别类。试想我们这群充满淡淡的无耻和肮脏小欲念的女人怎么会去爱一个别类生命?而一个被我们假定成完美人格的别类忽然像一个军二流子一样抱住你,你怪丁丁喊“救命”吗?我们由于人性的局限,在新的黑暗潜流里,从来没有相信刘峰是真实的。假如是真实的,像表面表现的那样,那他就不是人。哪个女人会爱“不是人”的人呢?

&. 做雷锋当然光荣神圣,但是份苦差,一种受戒,还是一种“阉割”,所有的奖品都是对“阉割”的慰问,对苦差的犒劳,都是一再的提醒和确认,你那么“雷锋”,那么有品,不准和我们一样凡俗,和我们一样受七情六欲污染。每一件奖品和奖状都是在他光荣神圣上加的枷锁,为了他更加安全牢固地光荣神圣下去,别来参与我们的小无耻、小罪过,别来分享我们不无肮脏的快乐。刘峰扔掉那些奖品,等于扔掉了枷锁。

&. 这些使丁丁之所以为丁丁的特征或者缺陷呢?那就只能有一个解释,那些特征是她的伪装。或者,就是某种致命的事件发生了,给她来了一场脱胎换骨。

&. 我想,做二流子是因为英雄无用武之地而不得已而为之,时代也不对,一旦时代对了,他在二流子时期养精蓄锐积累的能量,便得到了正面发挥。原来我以为,在正经事之间游逛就是不干正经事的人,就叫二流子,现在发现人家的游逛就是干正经事的预备期,是给自己的精力和时间做风险投资,身上的不安定因素正是最可贵的开拓闯荡精神。

&. 没有道德和法律的地方,人人都方便开采第一桶金。

&. 我好像明白了,其实当时红楼里每个人都跟我一样,从始至终对刘峰的好没有信服过。就像我一样,所有人心底都存在着那点儿阴暗,想看到刘峰露馅,露出蛛丝马迹,让我们至少看到他不比我们好到哪儿去,也有着我们那些小小的无耻和下流。我们一面享用刘峰的好心眼,一面从不停止质疑他的好心眼。

&. 谁不会有自我嫌恶自我憎恨的时候?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因为我们的悲琐自私,都是与生俱来,都被共同的人性弱点框定,我们恨,我们无奈,但我们又不得不跟自己和解,放过自己,我们无法惩罚自己,也没有宗教背景和境界想到“原罪”。而我们的丑恶一旦发生在刘峰身上,啊,他也是我们!他是个伪装了的我们!好了,我们所有的自我嫌恶不必再忍受了,刘峰就是我们想臭骂抽打的自我,我们无法打自己,但我们可以打他,打的再痛也没关系。我们曾经一次次放过自己,饶了自己,现在不必了,所有自我饶恕累计、提炼、凝聚,对着刘峰。

&. 不快乐的人,都懂得我们这样的笑。放下了包袱,破碎了梦想,就是那种笑。笑我们曾经认真过的所有事。前头没有值得期盼的好事,身后也没有留下值得自豪的以往,就是无价值的流年,也所剩不多,明明破罐子,也破摔不起,摔了连破的都没了,那种笑。

&. 啤酒真神,不仅能让人忘掉发生过的,还能让人记得从未发生的。我还是看着她,拿了一手好牌什么点数都不让她看出来的扑克脸。

&. 我想小曼过去只是口里没话,并不是心里没话,现在口一松,话不断了,你一听便明白她那些话攒了多久。我想她早就哭够了。

&. 时代有他不可告人的用心,教导我们平凡了更平凡,似乎我们生来还不够平凡。本来刘峰平凡善良是无妨的,偏偏用他的平凡来做大文章,偏偏无视他可能的平凡之处,抬杠说他平凡就够了,就伟大了,足够被推举上大理石基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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