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家族-鞋

地图上的孤岛,茫茫海洋中的一个芝麻小点,昏暗中我用手电照亮那片区域,照亮了海水,你不知道它到底多大,靠近非洲的西海岸,什么人在这岛上生活,是怎样的生活……心内不觉怅惘,这个世界,永远有神秘的未知的角落,穷尽一生都无法,尽可抵达。

那么就去想象一片海水,没有边际,海鸥掠过,啼音苍凉,那声音似是传递着远古的讯息。既然是虚构的,怎么样都可以——只一叶孤岛,岛上各色奇异花朵,出没在蓬松的绿云里,蒸腾着水汽,名字也取好了,就叫做菉岛。仿佛是薄膜的半透的房舍,因了光的折射现出彩虹的颜色,朝着海的方向,参差错落,沿着平缓的山坡下去,房舍前的庭院影影绰绰看得到人,隔得太远,只听到若有似无的嬉笑声,并不是篱笆栅栏围合的庭院,是一小片低矮的林子,各家都有,远看着有竹的疏离但又不是竹,不确定是什么。海浪有节奏地起落,吹着温湿的风,我赤脚在沙滩上,不记得鞋子搁在哪里,白的沙滩有些刺眼,没有鞋子等下要怎么办,这样走走停停,遇到三两个人,有男有女,迎面对视而笑,想加入到他们一起走,脚却怎么也迈不动,定格在那里……我的鞋子呢?……

在真实世界里相遇的人,无论在哪里遇到,大抵是肉身的躯壳里便只剩得星点可捕捉的气息,他穿什么拿什么做什么多大年纪什么地位身份都没关系,撇去浮沫,那丁点可入眼的清谧的气息,来自遥远深邃的过去,而他自己,其实在这万丈红尘中已忙乱狼狈到对记忆的遗存无知无觉——他身形颀长,也许并不一定身量很高,微笑里一抹腼腆;他的礼数在细微处传达给你,没多言语但不冷漠,甚至有时流露出家人般的温存,情感和肢体表露出谦逊和尊重,骄傲藏在里头,若开口,哪怕是带着不确定的犹疑或是手足无措也是清澈干净的。只提取这一点留下,你明白吗,像萃取一杯咖啡。

再说这四小姐玉姑娘,嫁的丈夫是父亲赵老先生的得意门生,正是柏村一崔姓书生名唤“陌篱”的。这崔家乃是当地大户,崔父体弱,年纪轻轻即撇下娇妻幼子离世,可怜崔母守寡时年不过19岁,这悲凄女子,为了孩子,不得不忍耐夫家的排挤,住在东屋偏房里委屈求全,一面含辛茹苦抚养儿子,督促学业,一面还要承担家里的活计,低眉顺眼换得母子二人安稳度日。他人尚可,只那当家的三爷性格脾气古怪,时有难为这对母子处,多年以后三爷沾染上大烟,将崔家家底败了个精光,这是后话。陌篱自小懂事,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书读得极好,跟着赵先生,日日学有进益,年复一年花开花谢,陌篱长成品性纯良的青年,这个幼时丧父的腼腆男生,心下里早已将恩师视作自己的父亲一般。

桂花开花香万里,石榴开花满园红。江南的石榴花,许是灌了太多雨水的缘故,稀释了颜色不说,根本算不上热烈啊,比不上我们那里的。

四小姐嫁的崔家,东屋门前栽着老大一株石榴树,花开时候简直令人不敢直视,怕娇艳刺伤了眼。妈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想要树上的石榴吃,三爷凶得不给。红红的石榴花,可真是好看。

你姥姥是个强人,父亲说。父亲的意思,姥姥要强得很。这要强的性子,如枝丫伸展在高处,晴时也还罢了, 若遇凄风苦雨,折损在所难免。

虽说时局动荡, 四小姐婚后的生活算是平静美满了好一段时日,丈夫陌篱在县里做秘书,县长便是赵家三小姐的丈夫,所谓举贤不避亲,秘书的工作陌篱胜任有余。

妈说,姥爷年轻时候的样子,头戴深色礼帽,着长袍,手里拄着文明棍,有时腋下挟着一摞卷宗,大概是那个年代的流行装扮。谁都知道,崔先生口碑甚好,是远近出了名的好脾气。

赵老先生离世后,不单崔家的光景开始走下坡路,赵家头三个女儿也在短短数年连遭噩运。

正是四几年的时候,世道当真是要变了。

我看到了她的脚和鞋子,我还残留着不清晰的记忆,我嚇住了,那双脚,已辩不出单根的脚指,因为蜷簇在一处,是盘根错节的畸形,再不能伸直,一旁晾晒的鞋子,那并不像我的鞋子,比我的还要小,却比我的高,比我的鞋子尖,我从此再不敢看。

妈说,你姥爷本来是要跟几个同学离家到K城读大学,那时节四处兵荒马乱,老太太不肯,硬是将你姥爷从火车上拉下来,一路哭着说,你这一去,如何还能再相见?正所谓父母在,不远行,姥爷见母亲如此反对,自此打消了外出求学的念头,一心留在家中侍奉老母,照顾妻儿。我不知道姥爷若干年后是否心存遗憾过,也许他当初没有意识到他在这个人生岔路口做出的选择从此决定了他今后的命运,和他一起的同学,则英气勃发迈进了更为广阔的天地之中。

你可能感兴趣的:(14.家族-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