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先生,这位小姐是?”
“这位是荣青花女士,她是波兹坦会议期间的中文法律翻译,在新成立的国际组织担任国际法律方面的要职,我这次请她回来帮我准备远东国际法庭的相关事宜。”
在重庆国民政府外事事务分局前的台阶上,梅汝璈先生正把刚刚归国的荣青花介绍给国民党外事事务官孔繁逸。
“请问荣女士该怎么称呼?”
梅汝璈想到青花没有字,正犹豫着,荣女士开口了:“叫我青花就可以了,我家的父母没想着给我起个全备的好听名字。”
荣青花摘下圆檐黑呢帽子,长发立时涌出来,像一股小小的清流。她礼貌地伸出手,因为个子很高,便微微前倾身子,可一双明亮的眼睛丝毫没有闪躲,直视着眼前这位长官。
“您好,孔外事。”
孔繁逸迟疑了一下,半信半疑地伸出右手和这位荣姑娘握手。
“你好,荣女士。”
青花笑了笑,眼角些许俏皮的细纹,像小鱼儿伴着欣喜的情绪从两湖清泉中挤着身子游出来。
“青花是巴黎索邦大学的法学理论博士,在法国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她的父亲就是荣氏集团董事荣信卓先生。我这次找她回来,希望她可以在审判战犯的事情上帮助我们。”
“原来是荣先生的女儿,果然是气度非凡。”孔繁逸听说这位是荣信卓的女儿,似乎变得稍稍殷勤了些。
“亚轩兄,胜利可是近在咫尺了,委座已经决定派你亲赴联合国代表中华民国参与国际法庭对战犯的审判。”
孔外事边上台阶,边向前伸手,示意梅汝璈与荣青花进到外事局总部的会客室喝茶。
荣青花跟在孔外事和梅先生后面,她的高跟鞋每一步都结实地踩在石阶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响声,外务局的建筑很气派,台阶很长,走到最上面的时候竟稍稍有些喘。她心想着,重庆的山路太陡了,我倒也是读了太久的书,一直没怎么做运动,这下子果然报应就来了。要来重庆攀皇帝的金銮殿哩。
青花和梅先生坐了下来,孔外事亲自为他们两个斟茶。
“重庆这地方太偏僻,这是上好的大红袍,武夷山母树上的,现在是冬天,没新茶啦,您二位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只能将就将就。”
青花挺直了了脊背,轻轻晃了晃盖碗,小口抿了抿。她不说话,只是先静静听着梅先生和孔外事的对话,她将杯底的托盘和碗盖都拿了下去,两只手握住杯子,轻轻地搓着取暖,并时不时四下打量着这个房间。
很多年没有回国了,又是第一次进到国民政府里面,看到这些新奇的洋式布置,穿插在古老的传统式建筑里倒也觉得有趣新鲜。
墙上挂着一张蒋委员长的照片,她心里想着,原来蒋长了这个样子,自己小时候记事儿的前几年,东北老家旁边的公告栏里也是这样挂着张大帅的照片。军装,马装,便装,什么都有。过去快三十年了,这个风俗也没有变嘛。
孔部长寒暄了几句,便向梅先生说起正经事来。他时不时用余光看着这位身型窈窕却似乎过于文雅的女士,甚是担心她出什么差错的样子。
“梅先生,说句实话,我还真的没想到联合国给我们派来的是位女士。虽是知道亚轩你推荐的人自然是没有问题,可我们这要做的,是件苦差事,仅仅有些智慧是不够用的。这……”
梅先生深感这句评价甚是冒失突然,却无可奈何,她担心地看着青花,毕竟青花常年在法国,那里的女权主义闹腾得厉害。新成立的法国妇女联合会主席爱密林女士还是青花的多年好友。
他神色有些为难,想为自己这位爱徒申辩上几句。荣青花不动声色地侧转过去,笑眯眯地看了看梅先生,她的眼神中透露出无限的和善与包容,却又有点让人捉摸不透,轻轻上扬的嘴角令人觉得她似乎总在为什么事情感到高兴似的。她微笑着将茶杯放下来,却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她知道现在还轮不上自己插话,她想找一个更合适的契机。
“孔部长,青花的能力我可以担保,我们也感激联合国是分配给我们一位中国律师。否则,局势很容易对我们不利。日方的辩护律师虽说也都是联合国安排的,可是那毕竟掺杂着美方的利益之顾虑,总之于我民国不利。”
“可我们已经是战胜国了,这强者胜,弱者受审判,怎会于我不利呢?”
梅汝敖轻轻叹了口气,也放下茶碗,稍稍整理了一下青布衫,对孔说:“孔外事,国际形式风云诡谲,波兹坦公告,美苏英已经是露出了些许要在战后的新世界布置新格局的野心啊。现在美国已经占领了日本,很难保证他们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在亚太安置棋子。这一次远东军事法庭的事情不可掉以轻心。”
孔外事连连摇头,笑了笑说:“亚轩啊,我是个外事部部长,我能摸不透这些国际局势上的事情吗?”他摆了摆手,接着说:“你就放心吧,政府早就已经给你铺好了路,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委座尤其重视和美国的外交,他们一定会帮助我们争取机会的,毕竟他们还要靠着我们对抗苏联嘛。”
梅汝敖见这位部长竟然还是说不透彻,皱紧了眉头。闭口不言了。
孔外事弓着身子,看着荣青花说:“青花女士,你说说亚轩是不是多虑了?”
青花抬起头,看着孔部长的圆脸,突然感觉很有趣,这圆脸鼻子的部分向里面凹下去,到了下巴又夸张地浮上来,好似和好的面团让人打了一拳那样。此时这张脸上面镶嵌的两个枣核似的眼睛正鼓出来望向自己,孔外事又没有脖子,向前探着的头直接连着下面有点臃肿的身子。
青花不禁笑了出来。
“你看看,亚轩,荣女士,荣小姐也觉得你是考虑多了。”
“孔部长,我今年都三十三了,可不是什么小姐了。我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姑娘,叫我女士并没有什么不妥。”青花的声音清脆可爱,又透着些端庄的机灵劲儿。她看了梅先生一眼,又接着说
“孔部长,我虽然是女子,但在法律这里,还是有些资历,虽说大部分都是上不了台面,不过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辅助梅先生。美国嘛,现在还很难说,麦克阿瑟将军是要会见裕仁天皇了,我想他们这次会晤之后,我们便能进一步了解美国的态度。”
“什么?麦克阿瑟要会见裕仁天皇?”
青花沉静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盯着孔繁逸,想看看他是个什么反应。
“他怎么可以会见战犯?”孔外事站起来,背着手走了几步。梅汝璈见他似乎有些了解事态的真实情况了,紧皱着的眉头稍稍舒展。
“孔外事,我这次带荣小姐过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被辩护的当事人情况。我们了解了一些基本信息,只是政府派去的大使含糊其辞,并没有说清楚。似有难言之隐。”
孔部长似乎突然被什么东西打醒了似的,屏气凝神,坐了下来,:“是这样,一年多前,苏联人在东北俘虏了很多战犯,其中有一个日本人是日方在我国东北安插的文物间谍,是“青瓷山计划”的总负责人。”
“青瓷山计划是?”
“他们在长白山里修了个大基地,藏着我们国家许多国宝,想要通过这一批珍贵的文物换来战后重建的资本,现在这个间谍已经被抓住了,只是棋差一招,是被苏联人抓去的,美国那边指示,这个也是要审判的战犯,我们现在得派人把间谍从苏联领回来关押在我们自己的监狱里,再带到远东法庭审判。”
梅先生听到是个间谍,稍稍思索了一下。问道
“孝琛,所以是让青花回来协助联合国审理这个青瓷山事件吗?”他又犹豫了一下说:“可是,远东国际法庭的审判是针对那些军国主义头目,名额是有限度的,我们还是先整理甲级战犯的资料。你觉得如何?”
“梅先生,可是让一个间谍落在苏联人手里,美国那边我说不过去啊。再说,要是这一批文物被苏军扣押,那又与落入日本人手里何异?”孔外事急的跳了起来。
青花理解梅先生的意思,远东国际法庭要先审理那些发动战争的军国主义头目才可以,虽然说同样是战犯,可把不重要的放在前面反而会为日本后期为本土战犯的辩护提供更多的准备时间。
她说道:“孔外事,间谍如果被同盟国俘虏,受到制裁自然是在所难免,虽然说站在法律的角度应该走遍过场,可这通常不需要经过国际法庭,国家政府会做私下的决断。”
孔外事很不满意荣青花和梅汝敖的看法,认为他们这些平日里拿着书本的学者对国际形势一窍不通。他的脸沉了下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亚轩,这一批文物可是价值连城啊,蒋委员长又很重视,我的意思是我们先把这个案子办完,把属于我们的东西都拿回来,如果通过国际法庭,他们苏联也不会再插手此事。”
“所以,孝琛,请荣小姐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个案子的吗?”
“对,就是处理掉这个大文物贩子!”孔外事突然又变得激动起来,义正严辞地说。
“青花,你看如何呢?”梅先生转过头,不好意思地问道。
“可我还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呀?整理犯人的资料吗?抑或是作为原告出庭呢?我想我作为原告出庭恐怕不合适。”青花缓缓地说,语气并不随着其他人谈话的气氛而有丝毫改变。
“荣小姐,你是辩护人。”
“辩护人?我方原告的辩护人吗?这个没问题,但还是要把资料整理清楚才行。”
孔外事叹了口气,两手摸撒着膝盖,显得有点紧张,他似乎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憋出了一句:“是被告的辩护人,日本间谍,北白川直人的辩护律师”
气氛瞬时凝固了,青花那张始终带着笑意的脸庞都好似被什么东西禁锢了一般。
她睁大了眼睛,不想接受,也不理解这个决定。半晌她说了一句:“难道说是让我为一个战犯辩护?”
“荣小姐,你虽然会为他辩护,确是做着对国家重要的事情,我们不可能绕过当代法制,去对一个战犯动私刑,这对我们国家未来的国际形象不利。”
荣青花的大脑此时转的飞快,她在找什么东西,在她的大脑里寻找,在她的经历中寻找,她找不出什么其他的事情性质可以比这件事更恶劣更遭人唾弃的了。至少在她已走过的人生道路中,虽然经历过很多险境,也做过违心的事情,她甚至想到人生中唯一偷东西的一次,那时候因为战争原因,父亲的汇款迟迟没有寄到,她饿的难受,路过楼下的面包店实在忍不住便偷拿了一个面包,后来她读悲惨的世界,很是庆幸自己没有因此而变成书中的“冉阿让先生”,至于穿梭在战火间或与死神打照面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却找不出能与这件事情相类比的一件来。如果说唯一,唯一一次让她内心感到矛盾的事情,那是发生在她很小时候的事情了,她喜欢上了弟弟的主治医师,可医师却为伪满政府工作。
“孔外事,这件事情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的。我们不会为侵略自己国家的战犯辩护,恕我梅汝璈无理,若您继续坚持,我也是要辞掉东京审判法官一职的。”
梅先生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拿起衣服和公文包,准备出去。孔外事连连劝阻,“孔外事,另请高明。”青花也匆忙地跟着他走了出去,她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梅先生真像一只高个的,风驰电掣的螳螂,她看着他拉长的落在地上的影子,感叹世界的人事,有时真是令人捉摸不透,荒唐得只无端让人发笑。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