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我收到一张明信片,内容如下,“太宰治和他的情妇们相约殉情,每次都是情妇死去,而他第五次才成功自杀。”署名阿回,寄信地址是西藏阿里。
看到“阿回”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立刻被震惊到无法动弹,我发觉我的脚已经不听使唤,手和嘴唇都抖得厉害,牙齿上下打架,几乎能听到“咯咯”的声音。再往下看,我的头脑似乎已经停止运转,完全感觉不到全身都已经变得滚烫。
之后我生了一场病,起初是夜里发烧,鬼压床般的,我感觉眼皮好重,始终睁不开。总是做梦,梦里都是阿回死去的场景。阿回穿着绿色的高跟鞋,灰色麻布裙,又画着玫瑰色鲜艳欲滴的口红和精致细腻眼线,脸上粉底涂抹得很匀称,却总透露着阴深的惨白。我坐在镜子前,镜子里是阿回在对着我微笑,转过身去阿回又真的在对我微笑。我莫名的开始害怕,不敢看她,不敢看她的眼睛。咻的,屋子里又全都是镜子,镜子里全都是阿回,她似乎在说话,又似乎在哭泣。狭窄的空间里,我似乎被包围。
“那我们开始吧!”她认真的跟我说,眼睛看着我,露出她少有的虔诚和严谨。我没说话,犹豫了片刻,点头。
然后。她将白色的颗粒倒在白色的A4纸上,又拿起玻璃瓶开始研磨。“你说,多少颗比较合适呢?”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比较戏谑,眉毛往上挑起,妩媚和可爱竟同时出现在脸上。
我在携程网上查看前往拉萨的火车票。我必须去。阿回一定还活着!
可是。怎么可能呢?
我们将门反锁,炭火已经烧得正旺了,红扑扑的,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一共研磨了100颗安眠药。我和她一人一半。我端来两杯水,一杯放了柠檬,一杯兑了白酒。我喜欢柠檬,阿回喜欢喝酒。
凌晨一点我坐上前往拉萨的火车,人少得出奇。临窗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天上挂着的昏黄的黄花月亮,周围的光晕正渐渐变成黑色,一圈圈散开。
我跟阿回在火车上相识。她从家里逃出来。我总觉得她盯着我,等我看她时她却在认真的看着窗外。听阿回的说法是她母亲很变态,随时殴打她,打她的时候还会录制视频或者音频发给她父亲,用来威胁她父亲要按时回家。也不让她交朋友,甚至不让她出门,将她像动物一样养着。她母亲随时对她耳提面命的一句话就是“男人啊,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必须乖乖听我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害你的,你明不明白?”
我听完之后觉得简直不可理喻,莫名的压抑和心痛,为阿回。但阿回却说得云淡风轻,似乎是习惯了或者是妥协了。
天渐渐亮了。从漫天星星一直到窗外发出微弱的曙光。一夜无眠。
我跟阿回有过一次彻夜不眠一直沿着海边散步的经历。
漆黑夜空下,远处巨轮就像是华丽的宫殿,蓝色红色白色夹杂的灯光发出朦胧的指引。深夜里的海水冲刷着我们光着的脚,仿佛冷到了骨头里。两只手牵着,剩下两只手各自提着自己的鞋子。沙滩好软。
我记得我们谈论了爱情,阿回很喜欢柏拉图式的,但我更渴望富有生活气息,比如孩子,比如性,比如柴米油盐。
“柏拉图式的爱情怎么不够?我们彼此深爱难道还不能够成为一直走下去的理由吗?”
“但我希望,我们除了爱情,还有祝福,还有柴米油盐。人到底还是活在烟火气息中不是么?”
“我追求的是绝对的爱,绝对的自由。爱是多么伟大纯洁干净的一个词,为什么要让它被生活污染呢?我们还不够脏吗?爱不是我们仅剩下的唯一干净的东西了吗?”
“但这是不切实际的,也是不可行,甚至是虚伪的。”
……
阿回久久没回答我。我们在讨论,但更像是争吵。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窗外风景在飞逝,一直往后退往后退,我甚至来不及捕捉任何飞沙走石。
阿回很喜欢张国荣先生,常常听着听着就开始发呆,神情恍惚。有次竟听到泪流满面。是《这么远,那么近》,里面刚好张国荣先生的旁白,“我由布鲁塞尔坐火车前往阿姆斯特丹,望着窗外面,飞过几十个小镇,几千里土地,几千万个人,我怀疑我的人生里面,唯一可以相遇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阿回一边听一边流泪,最后抬头呆呆的望着我说,“我明白的。我真的明白的。”
慢慢的,我开始出现高原反应,感觉胸口被压得死死地,很想呕吐,同时头痛得厉害,呼吸急促,全身酸软乏力。
但我脑海里依旧被各种谜团缠绕。阿回真的还活着吗?为什么又会在西藏呢?如果真的是她,那她为什么要写那样一段文字给我?如果不是她,那还有谁知道我们的关系呢?她写给我这一段文字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不可能。我和阿回很多观点不同,欣赏水平也有很大差异,但我们都喜欢太宰治。所以她才会写这段文字给我。真的是阿回!
阿回最喜欢的作家是顾城。她说他的诗里拥有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童贞和无邪。任何人的模仿都是亵渎。现实有多污浊,他的诗就有多干净。我没告诉她的是,她的性格和顾城蛮像,绝对的极端矛盾体。
三天两夜之后,我终于到达拉萨。之后换大巴前往阿里。走在路上,看那些藏民手里拿着转动经纶路过,他们皮肤偏黄,却是极其健康的颜色,和阿回的皮肤形成很好的对比。
路上碰到一次争吵,一个姑娘和司机对骂。说来好笑,他们语言不通,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他们吵架。那小姑娘双手叉腰,气势磅礴,骂人的词汇很是犀利刻薄,显得与年龄不符。她一边骂,车里懂汉语的人就一阵哄笑,司机又噼里啪啦的接话,懂藏语也都哈哈笑起来了。众人起哄,似乎这场战争还没有要停的意思。12年的时候,我和阿回在外地和出租车司机也吵过一次架。他欺负我们是外地人就拉着我们兜圈子。我骂他没良心烂屁眼儿这类的,他骂我们婊子活该被人奸这类的。但阿回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穿透。后来我还没骂完她就硬拉着我走了。
回来之后,她将她的头发一阵揉搓,最后搓成一团糟 ,和着汗水泪水沾在脸上,然后又开始摔东西,最后靠着墙滑到地板上坐着一动不动,神情呆滞。
我只是走过去抱着她,没问她怎么了。
我们从外地回来,还带着一份检查报告。医生的意思是,她有患人格分裂症的征兆。当然,我没告诉阿回。
到阿里的时候,我忽然开始不安和紧张。我承认我还爱着阿回,深爱着。但是,除了爱,还有另一个更深层的声音在微弱又有力的闪现,那就是害怕。我不得不承认,我害怕见到她。
或许是天意,找了三天之后,我果然没找到她。但,当地人却告诉我,阿回真的还活着,只是离开了。
我只记得离开那天太阳依旧火辣辣的,仿佛是在我的脸颊边上,我感觉全身滚烫,脸颊绯红。
回程路上,情绪异常低落。我没见到阿回,但天知道我多么想再看看她。同时,却又感到庆幸,还好没见到,我又是多么害怕见到她。
那时候,她就躺在我身边,我们十指相扣,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阳光透过床帘照射进来,光斑落在床上、地上,一地金黄和温暖。
十五分钟过后,我们都无法动弹,胃里开始出现一阵阵痉挛抽搐,胸腔被压得透不过气,肺部被灼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们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和紊乱,眼神开始迷离涣散,白色的泡沫顺着嘴角留下来。
原来等死的感觉是这么痛。当然,让我和阿回决定殉情又是另一件事。13年春节的时候,我带着阿回回家过年。爸妈知道我和阿回的关系之后,勃然大怒 ,并用自杀的方式来强烈要求我和阿回分开。
那天夜里我被爸妈关在房子里,阿回被他们赶出去,大年三十流落街头。几天之后再次见到阿回,她认真的看着我,“我们殉情吧!我活不下去了!”
我沉思良久。点头。好。
半个月后,我收到阿回的来信。“我终究不会,也不想面对你。我猜你来找我第一个问题一定会问为什么我还活着,第二个问题是我过得还好吗。我还活着,是因为那杯水被我换了。你其实根本就不想死对吧。你不只不想死,你还要杀了我。你害怕我,我有人格分裂症,你早就厌倦了和我一起的日子。至于第二个问题,我过得还好,你放心,我们老死都不会再往来了。”
那时候阿回在化妆,正在描眼线。我在客厅里准备水。一杯放了柠檬。一杯倒了白酒……和半包老鼠药。阿回已经画好眉和眼线了,开始涂口红。
“那我们开始吧!”她认真的跟我说,眼睛看着我,露出她少有的虔诚和严谨。我没说话,犹豫了片刻,点头。
然后。她将白色的颗粒倒在白色的A4纸上,又拿起玻璃瓶开始研磨。“你说,多少颗比较合适呢?”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比较戏谑,眉毛往上挑起,妩媚和可爱竟同时出现在脸上。
我笑着回答,“100颗差不多了吧。炭还烧着呢,源源不断的一氧化碳这种东西,一定可以结束的。”
忽然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到,“我忽然想起我还写过一封遗书,是留给我母亲的,在客厅沙发下压着,你去帮我找出来吧!”
原来如此!
我早知道她是常年服用安眠药的人,50颗根本无法自杀。她早知道我知道。
我有写给她一封回信,“你能活着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毕竟我深爱着你。但我觉得这对我不公平。太宰治和他的情妇们相约殉情,你只问我为什么他第五次才成功死去,但我想告诉你为什么他的情妇们只需一次就可以死亡。那是因为她们本身就想要自杀,这无关是否为情。我不是以太宰治自喻,但你在不经意间已经成为了那些情妇。”
信寄出去了,但阿回再也没回过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