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的人都把姥姥叫做外奶,但这个“外”字只是区别称呼,并不划分亲疏。
我的外奶张桂英是盐池县麻黄山乡何新庄村赵记湾人,那里山大沟深干旱少雨,是一片黄土的世界。六个兄弟姊妹中只有她抵抗住了天花的试炼,艰难地长大成人。也许是缘于这样的不易,外奶骨子里是个坚毅的女人。幼年定亲的对象是个游手好闲的浪子,外奶死活不嫁,在过去那是离经叛道的事,但她硬是扛到了二十岁,最终退了亲事。外爷也是个很有传奇色彩的人,家境好还念过书,因为反抗家中包办的媳妇,成了方圆百里第一个离婚的男人。于是,大龄退婚的外奶和要求婚姻自主的外爷走到了一起。
接下来的故事就没有那么多浪漫色彩了。当年外奶刚生育了大舅尚在月子里,家里突然被定成富农,家业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外奶从窗子里看着自家的一群群大牲口被吆走时,不知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外爷年少时总爱骑着马到处游历,是个喜欢结交、乐善好施的少爷,家境落败也仍然难改洒脱仁义的性子。对此,外奶始终包容理解,不仅对外爷结交的朋友干亲以礼相待,从不吝啬,还对年幼丧母的小姑子和从甘肃老家投奔而来的外甥视如己出,供帮上学。在外爷被批斗的日子里,更是全靠外奶一人撑起快要烂包的光阴。是外奶的默默支持成就了外爷的贤名远播,因此,外爷十分敬重外奶,他每次游历回来,总是跟在忙进忙出的外奶身边,有很多话说。
外爷没有兄弟,家门人丁单薄,因此格外渴望多生儿子顶门立户,外奶一生养育了八男二女十个子女,那些年月,一张张嘴就像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养活一大家子人是何等不易。一次生产队分了些肉,外奶做好后沿着灶台摆开十几个碗,给每个人分肉,骨头大的就多分点软肉,肥膘多的就多搭点瘦肉,总之是把每一碗都分的公公平平,可唯独忘了自己。等孩子们吃完了,外奶坐在灶台边啃一啃骨头,就算是吃过了。母亲发现了这个秘密,特意给外奶留了一块肉,外奶却怎么也不吃,非说骨头跟前的肉最香,自己就喜欢啃筋头子。其实莫说吃肉,即便是喝米汤,外奶也把稠的端给亲朋,捞给儿女。外奶自尊心很强,虽然成分不好,家境窘迫,也从不在人前自怨自艾,相反,总是想方设法活的体面、栓正。每天除了下地挣工分,还要做饭缝补,甚至月子里也不能闲着,只要能下地了就一手挎着筐子,一手扶着母亲的肩膀,指挥母亲拾粪、晒粪,晚上好煨炕。母亲说,那时家里穷的就跟狗舔了一样,连一块洗锅的搌布都没有,更不要说衣服补丁了,可多少次她梦中醒来,总能看见外奶把一家人的破衣烂衫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硬是用倔强的针线牵绊住了困顿的日子。
儿女成家立业后,外奶又把自己奉献给了孙子。外奶有21个孙辈,她就带大了13个。同时操心几个孙子,还要操持一大家子的生活,外奶像个打转的陀螺,停不下来。家里有多少人?母亲说那时吃顿饭,要擀六七张面,锅台前,炕头上,窑门口,墙根下,都是端饭碗的,一大锅饭吃着吃着不够了还要再煮也是有的。有一次饭不够了,外奶就挨个询问还要不要加饭,问到了三四岁的妹妹静,妹妹端起碗慢悠悠地说:“反正我今天要及(吃)的饱饱地。”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外奶笑骂:“咱们心想没人吃就不煮了,这个小龟贼还要及的饱饱地!”只得又煮了一锅饭。而她自己呢,常常是端起饭碗,面前就站着几个像燕儿子一样张嘴等着喂食儿的孙子,你一口他一口地喂完了,自己只能匆匆吃点冷饭。
我们这些没在外奶膝下长大,只能算寒暑假飞回去的“候鸟”,也都受过外奶无微不至的呵护。暑假里,一进门就能吃到外奶煮好的豌豆,连豆荚一口捋下满嘴清香,那是外奶估摸着放假时间,从地里最后一波豌豆中又挑着摘出的嫩豆荚;白天,我们一群孩子就像一把洒出去的豆子,冲着漫山的杏树撒野,外奶就将吃不成的青杏淹在糖水里给我们做饮料;中午,我们吵闹地老太爷睡不了觉,外奶就哄着给我们分苹果,总是先把酸皮啃下来,舍不得糟蹋就自己吃掉;傍晚,我们新奇地围在灶台前看着外奶“咚咚咚”地剁出一根根匀称的荞面,挑两筷子碎菜,再划一筷子晶亮的猪油拌起来,简直香极了······
外奶对我家又有格外的恩情。母亲常说,当年生我的时候,外奶从老家赶来守月子,坐在病床旁的外奶没有一点分量,干瘦地像一把柴,一身旧衣肥大地罩在身上,母亲心酸极了。可当时家里条件不好,还要不时接受外奶接济的清油、荞麦、洋芋。 我的弟弟晨出生38天就到了外奶身边,家里人都戏称他是“逃难娃”,外奶为这个父母不在身边的外孙付出了太多的爱。为了给母亲省钱,她把亲戚来看望她的礼品全部攒着,拿到小卖部换成奶粉。每晚上炕前烧好一壶开水,再晾好一杯凉水,半夜晨一醒来就立刻跳下炕给冲奶粉,舍不得让娃娃哭一声。晨小时候有吃奶嘴的习惯,橡皮奶嘴咬破了没新的,外奶就用针线给细细缝好,装在口袋里,蹲在地上玩耍时晨还不时掏出来吃几口,再赶紧放回去,是外奶外爷用祖孙情填满了晨小小的心灵。二十多年了,晨一直以奶奶称呼,十分抗拒“外奶”这个词,好像这个“外”字是专门来挑拨离间的。2005年母亲做手术出了事故,身体非常虚弱。外奶得到信后,牵挂地不行,硬是跑来伺候母亲,也一日三餐地伺候我们一家大小,那年外奶已经69岁了。知道母亲没钱,外奶连买烟的钱都自己揣着,临走时,又把身上的600块钱硬塞给母亲。母亲心里难过,推却不掉,就说算借的,外奶只好同意。也是又过了几年,才把这钱还给外奶。在自己有了女儿之后,我才更能揣摩做母亲的心理,其实母亲和儿女之间何来借与还,无非是母亲无限的给予,和儿女永远的还不完,无非是外奶给母亲的一份心安。
外爷去世后几年,外奶在舅舅们的安排下搬到了县城,终于从土地和琐事中解放出来。前半生从未得过清闲,一旦闲下来了,外奶似乎也适应,把家事交给媳妇操持,自己就安安静静地等待着逢年过节潮水般涌回来的儿孙。家里人出去旅游带回糕点,外奶就盘坐在床上,把吃的一一摆开,边念叨每个孙子的名字,边认真地分配着,单数的糕点还会小心翼翼的掰成几份,就像当年给我们的父母分肉一样,公公平平,一个也不落下。作为一个四世同堂大家庭的血缘和感情纽带,外奶是很有智慧的,只愿说人好,从不论人非。年老后似乎更加深谙这个道理,就像一尊供在家里的菩萨,给每个人一样的安详微笑,却从不倚仗自己的身份对晚辈的事儿多言语,更从不为自己的待遇做要求。一块钱一包的奶茶,泡半个油饼,是外奶最爱吃的,日子不论长与短,她捏一把瓜子慢悠悠地嗑着,一天就静静地打发了。
2015年哥哥结婚,新人改口时哥哥执意要给外奶磕头,几人合力将轮椅抬上舞台,外奶穿的崭新,头发也梳地光堂,可神情却很呆滞,只挣扎着对着司仪举了半天的话筒,说了声“哎”。我看见台下舅舅流泪了,母亲流泪了,我们都流泪了。这是外奶看到的最后一个孙子的婚礼。外奶老了。
麦黄一秋,人老一时。只能说人的老去往往就在忽然之间。日子就像按下了快进键,等我们忙完各自手头的生活,一回首,却发现记忆中那个坚强有力、精神矍铄的外奶,垂垂老矣,忽然变成一个让人怜悯的老人。
从不得罪人的外奶,唯一不讲理的时候就是对母亲,几天看不到母亲就闹脾气,糊涂时更一声一声地把母亲喊做妈。母亲给外奶洗头,擦身,修剪脚上的老茧,她就盯着母亲看,故意试探着说:“哪天妈死了就不苦害我丫头了”,一听到母亲说:“好好活着,你死了我再到哪里找妈去”,外奶就满足而欣喜地拉长了声回答:“昂!”。外奶眯着眼睛晒太阳时,母亲用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外奶就微微努起嘴唇,花白的睫毛颤抖着,有意显出亲昵和依恋。最后的几年,外奶格外依赖母亲,有一次半夜,她把母亲叫醒,非要摸摸母亲的脸,母亲有些无奈地说:“大半夜摸什么啊,”谁知外奶则带着点娇嗔地说:“跟你亲的很么!”母亲说,外奶年轻时最看不惯女人不稳重,因此从来在子女面前也很威严,人老了,性子也变柔软了。我想,妈和女儿的身份也许是可以转换的吧。小时候是妈养女儿,长大后女儿也该给妈当妈。
外奶去世前的大半年已经瘫痪在床了,偶尔清醒,糊涂的时候更多些。舅舅们想方设法,用尽好医好药,依然没有阻挡住外奶枯萎的脚步,曾经的胖老太太极速地干瘪,耗尽了自己所有精血,萎缩成了床上的一道影子,受了太多罪。最后一段日子,外奶连着几日水米不进。母亲去神婆那里讨来一张符纸,化成灰给外奶喝时,外奶空洞的眼里还似乎闪出一丝喜悦和希望。母亲伤感地说,外奶还是想活,可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续那一口气。外奶是母亲最牵挂的娘。有娘在,心就安,娘走了,意味着那个曾经具体的家也将慢慢变成抽象的寄托。
外奶走的那天,终于留着一口气从医院回到了家。我赶到时老衣已经穿停当了,但手还热着。因为抢救太用力,外奶的嘴合不拢,母亲一边揉一边低声祷告着:“妈,把嘴合上昂。”我握着外奶的手,脑海中涌现出很多遗憾,也嚎啕不出来,只能陪着母亲默默流泪。外奶享年八十一岁,也算是喜丧。丧礼上,母亲哭地最悲恫,只几声嗓子就嘶哑了。我心疼母亲,更恐惧与她分离之日的到来。出殡那天,我没有去,但我能想象着人们打墓坑,放棺材,然后一锹一锹地洒土,泥土慢慢盖了棺材,慢慢鼓出坟包,慢慢将外奶和外面的阳光明媚永远隔离。什么叫隔山隔水能再见,隔了黄土永难见,原来就是这样的。
我想,人如果是一粒种子多好,埋进土里还有重新发芽长出来的一天,但我知道这是个傻念头,更不忍说与母亲,惹她再流眼泪。
烧完头七的纸,母亲说要收拾几件外奶生前穿过的衣裳留作纪念,想起此刻外奶正一个人睡在黄土里,又流下泪来。我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画面:有一年暑假,我爬上赵记湾的山坡,看见外奶坐在菜园子里,一颗颗侍弄她种的白菜。正午的太阳很焦灼,被热气炙烤的世界显得憔悴沉默。外奶脸晒得焦黑,满手满身都是黄土。天地间的她是那么渺小。我只是看了一眼就心酸,那却是她真实度过的大半辈子。
最终,她也归了那片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