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轮大师

在葫芦县里问起“明轮大师”，保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多半还会有好事人主动凑上来给你讲他的传奇故事。

明轮大师年仅二十八岁，却和得道高僧、贤人齐享大师之名，乍听似乎大有来头，实则却不然。明轮祖祖辈辈都做造车的生意，牛车、马车、手推车，只要有人买，他就能做出来。“大师”之名，也源于他那一手绝妙的技艺。同样的构造，明轮做出来的车身就是更加牢固，车轮更加圆滑，跑起来又快又省力。

你或许要问，“大师”也就罢了，一个造车的粗汉子，如何能跟“明轮”挂上关系呢？这其中就有故事了。

某年中秋夜，一个顽童因惹了事被罚关黑屋里闭门思过。但那顽童哪里坐得住，一心琢磨怎么溜去厨房偷吃点剩下的瓜果月饼。终于让他逮着空，撬开窗户翻了出去。他一心惦记点心，竟通过一棵树爬上房顶，小心翼翼地朝厨房挪去。那晚明月当空，照得地面一切亮亮堂堂。顽童无意间朝远处一瞥，竟看见月亮藏在对面人家的屋檐下，再一仰头，又一轮银盘似的圆月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惊异中，顽童从房顶摔进了庭院。事后才闹明白，原来当时明轮正在自家门口埋头干活，月光混着灯光打在他的光秃秃的脑袋上，反射出加倍耀眼的光，被顽童误认作另一轮月亮。故事传开后，不知哪个装模作样的书生借满月之名，给他起了“明轮大师”的外号。到后来，人们反倒忘记他的真实姓名，只记得这形象的外号。

明轮的头异乎寻常的大，几乎达到常人的两倍。然而，仿佛嫌那大头还不够瞩目似的，他还长了一个高高隆起、堪比寿星的大脑门，锃光瓦亮、寸草不生。从高处俯瞰，呈现一个光滑、完美、闪闪发光的圆。从正面远远地看，整张脸就像一只白色的大葫芦，仅在两侧贴着几绺黑色的毛发。

这副尊容让他苦恼不已。从小到大，他被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们嘲笑，取的外号还都是些缺乏新意的“秃子”、“秃驴”、“秃瓢”。成年人更坏，总带着猎奇、同情的目光看他，还明显憋着笑，让他又羞又恼却还找不着发作的理由。

明轮曾尝试遮掩。无奈他的头太大，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帽子。他也试过各种头巾，但脑门实在太光滑，干活时屡屡滑落，反倒惹来更多的耻笑。明轮很快放弃，一来因为上述实在的困难，二来以他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光是想想将面临“欲盖弥彰”的嘲讽就觉得受不了。

明轮开始暗地里尝试各种生发方法。诸如倒吊睡觉，黄酒吞服雾华寺的香灰，将皂角、卷柏叶、芝麻油等混合埋入土中长达三月，之后取出用来洗头……某次，他听说用生姜擦拭头皮有效，就每天一早一晚端坐屋子中央，拿切好的姜片在头上一圈圈均匀地抹，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模样简直比和尚做功课还要虔诚。没几天他又听说用温热的醋涂抹效果更好，他就先将醋薄薄地在头上抹一层，再擦生姜直至头皮通红发烫，最后再以热醋收尾。那段时间，方圆一里内都飘散着可疑的醋、姜混合味道，他只好谎称在做醋鱼。

虽然明轮对于生发的执着和努力几乎达到拼命的程度，但在表面上，他一直装得若无其事。固然因为害怕失败后被奚落，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抱有一个隐秘的期待，如果哪天他得偿所愿，一定要忍到长出一头乌黑长发，再到那些嘲笑过他的人面前，让他们大吃一惊，并狠狠地出一口气。

皇天终究不负苦心人。经历上百次的失望后，明轮从一个白发飘飘的云游道士那里得到一个方子。用蛇胆、蝎尾、乌蕨等名贵药材，再加上道士给的神秘药粉，一起炖煮上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期间不停搅拌，最后得到七滴乌黑浓稠的药汁，趁热将它们一滴一滴均匀地涂抹在头皮上，三日内必见奇效。

明轮欣喜若狂，备齐药材后立刻闭门谢客，不眠不休地熬药。那些蛇胆、蝎尾炖烂后臭气熏天，令人作呕。他一边强压下胃里不断上涌的酸液，一边饿得眼冒金星。几天的辛苦劳作后，终于大功告成。明轮捧着盛有珍贵药汁的小碗，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但药趁热才有效，他赶紧克制住情绪，小心翼翼地举起碗凑向头顶。

一滴就好。他默念着，手却不自觉地抖成了筛子。

胳膊开始发酸，可那粘稠的药汁还好好地待在碗里。明轮担心药变凉，动作不由得大了些。只听“啪嗒”一声，黑色药汁不偏不倚，全部倾倒在白花花的头顶正中央。

糟糕。他赶紧抓起布巾揩拭，但药已经以诡异的速度地渗进了肌理。明轮瘫坐在地上良久，突然伏地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明轮惊觉，头顶有个地方痒痒的，像正被小虫子叮咬一样。他怀抱期待冲到水盆前，失望地发现，头顶光亮如斯，丝毫没有毛发生长的痕迹。

啊，不对！头顶正中央，发痒的位置，一根黑色、尖角似的小东西羞答答地冒了头，并且正以缓慢的速度挣扎着向天空伸展。

一炷香后，黑色小东西长成了一个弯弯扭扭的角。明轮不敢相信，他跌跌撞撞地跑出门。然而，无论河流、水井，还是寺庙的铜镜里，那只角都真真切切地存在着。他抖抖索索地伸手触摸，却在触碰到的一瞬间吓得将手甩出老远，犹疑片刻后，又再次伸出手去……最后，他总算辨明角的真身，原来，那是由数根格外粗壮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形成的角状发髻。也就是说，那只角很有可能还会继续长大。

一个小孩带着恶作剧的笑容走近。明轮转身的刹那，小孩吓得“哇”地一声哭出来，他边跑边喊：“救命啊！他头上有角，像恶鬼一样！”附近小孩被吸引出来，看清明轮的模样，无不被吓得瑟瑟发抖，他们嚷嚷着“地狱”“恶鬼”之类词语四下逃窜。

看着孩子们惊惶的背影，莫名地，明轮竟感到一丝宽慰。

“至少，没人嘲笑我是秃子了。”夜幕低垂，他带着微笑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