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让我用一首诗来描述他，他大概就像席慕容写的戏子一样“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我和他是在交友网站上认识，刚认识的时候他满嘴胡话，一会儿说自己是公司里
搞清洁的，一会儿又说自己是面包坊里的烘焙师。我一琢磨就感觉不对，不留余
力的痛骂了他一顿，在那之后两人结交成了朋友。我们在网上聊了很久，也聊了
很多。让我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大概认识了一个月，我便邀他来我住的城市
会面。
等他的那天我起的很早，他是凌晨四点的飞机到西安，我记得那时太阳还没升上
来，天灰蒙蒙的一片。机场里人来人往都是陌生的面孔，我独自坐在那里脑补了
很多他的样子，也想了很多可以和他聊天的话题。总的来说那天我很兴奋，感觉
像是要见家里给安排的姑娘一样。差不多等了一小时左右，广播里传出他坐航班
到达的消息。他个子不高，身材不胖，那双眼睛很亮，眼瞳黝黑黝黑的，感觉有
点像镶嵌在窗外头云里的星星。
和他简单地打了声招呼之后两人就往出租车专用通道走，他带的东西不多，只手
提了一个布袋军绿色，边角上有些被磨开的线丝。回程的人挺多，我们和别人一
起拼车坐。可能是第一次见太紧张，也可能是他性子安静，两人上车后一句话没
聊，我先前想好的话题也一个没有说。回到我住的公寓里，我让他坐在床上，自
己坐在他的对面。我公寓不大，只有一张床和一些杂物，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地面
，怯生生地样子。本来我还觉得自己的地方太寒酸会给他不好的印象，看到他的
样子我觉得自己是多想了，他根本就还不知道自己坐我床上呢吧。
“你们那边天气还好吗？”看他一直不说话，我随意捡了话题问。
“还好的。”他开口第一句话很简单，只是后来说的故事却很长很长。
我们从第一个问题之后就一直聊天，有时说说这些年在身边的所见所闻，有时又
讨论自己交往过的妹子哪个最正，一直在谈到梦想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让我不由自主地想把它记录下来，献给这位朋友，献给在看这篇文的你。
那年家里还算富裕，在村里甚至镇上的人都知道我家。在孩子群里我常是穿着最
新，最靓丽的。路上逢着大姨大妈了也都爱和我打招呼。那时仿佛是我人生最灿
烂的日子。我常觉得家还在，笑还在，快乐还在。
美景断绝在了半年后，天从晴一下子转到了阴。我爸半年前被朋友带进了赌场，
头也不回的扎了进去，在赌场里赌的天混地暗。把家里钱都输尽，能卖的东西也
都卖了。如果法律允许，我爸可能连我和我妈也想拿去抵压换钱。我妈看我爸一
点懊悔的心也没有，还是成天成夜的和那些狐朋狗友混在赌场里。留下我和我爸
带着两件衣服就去广东打工了。
奶奶看我没人管，就把我接到了她那里。她已经很老了，她的背就像一张拉不直
的弓，倒刻着生活的艰辛，这一辈子她没享过几天清福，没有出过镇，也不知道
有KFC、KTV这种地方。奶奶的文化不高，但她执意让我读书。她觉得我爸会变
成这样就是小时让他过早的懂得生活，不懂得文化，她不想我变成我爸。村里因
为她年纪大，没有照顾帮她申请了低保，然后我就靠着村里给她发的低保读完了
小学。那时我不怕别人说我穷也不怕别人论我家一夜成空的悲伤。我只是有时会
想，生活怎么就这样了，故事怎么就写不下去了，然后继续陪着我奶奶做小手工
，继续盼着自己能长大，小时候的想法总是觉得长大就能改变一切，长大后才知
道即定的事实是不能被改变。
初中应该算是我学业的终结地。初中和小学不同，小学里有低保不用交过多的学
杂费还能支撑着读下去，初中刚开始就要交三百块的学杂费。我读五年级后我爸
就消失在我的人生中了，我猜可能是赌债欠的多逃出去了。我妈在离开家之后不
久也改嫁了，有了她自己觉得适合的丈夫，生了她离不开的孩子，过着属于她的
生活。
那晚天已经很黑，橘色的光在奶奶脸上一闪一闪。她问我还想不想继续上学，我
很想说不读了，家都没了又没钱，读书有什么用！可奶奶的眼神太坚定了，就像
一把刀子脆生生扎进我的眼里。我支吾半天给不出个答案，奶奶没有再问我，利
索地脱掉了围裙挤进了黑暗里。
如果说我是不幸的，我幸运的长大到了现在。如果说我是幸运的，我已经没有家
也没有梦想，放眼往去我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我常觉着故事有时就像是一场
梦，我明明记得睡之前我妈还让我多吃饭快长大，我爸在老路口等着我放学回家
陪他下棋。梦醒了眼前是一片黑暗，屋子里的灯已经关了，奶奶出去的身影还在
眼前，鼻尖残留的除了回忆还有流干的泪。
开学已经三周，奶奶到处找人借钱，从姑姑伯伯那里讨借来的钱一点一点的积攒
起来汇够了300。那天早上，奶奶起了大个早，找了件最新的衣服给我换上，一
手牵着我一手提着我的书包把我送到了学校。一路上我一直笑一直笑，感觉嘴角
有点湿，我想那天应该是下雨了。
在学校读了二个月，那二个月我真的很努力，考试一直是班上第一。老师看我的
眼神，奶奶看我的眼神都浸着喜悦，我头一次觉得自己能走的路变长了。
从天堂跌到地狱的人应该都能感觉到我的之后的感觉。期中考试之后学校里要买
考卷需要大家自己交钱，我知道家里一分钱都没了还欠着别人。我没把这事和奶
奶说，怕让她为难。她现在每天都在找一些老人能做的小手工活。别人嫌她眼花
，手脚僵硬做工慢都不肯把活给她做。她这辈子没怎么求过人，当初我爸欠了钱
来找她帮忙时，她都一口拒绝了。为了我她求着姑姑伯伯拿钱，又求着那些发货
老板拿活干。我受不了自己的弱小，也受不了她期盼的眼光。每天早上我就抱着
书包在校外的墙口边蹲着，看那些老师还没有教过的课文，想像着自己正坐在教
室里听着老板的讲解，上完课回家还有奶奶的饭菜香。这样一直持续了一个月，
教我课的老师发现我一直没有去上课，到其他同学那里了解我家里情况之后二话
没说帮我交上了这笔钱，那天下午老师在校外的墙口边上语重心长地和我说“不管
怎么样，这书一定要念！”。那天的落日很美，和奶奶给我做的荷包蛋面里的荷包
蛋一样。很香，是可以存一辈子的香。
一学期里我除了学习和考试什么都不再去想，我想疯狂也就这次了，能为自己做
的事就这一件了。
期末考结束之后那天晚上回到家。奶奶还没回来，我把自己关房间里，没舍得打
开灯。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坐着，想着下个学期如果读书还得交学费根本没地方可
以借钱了，想着一会儿奶奶回来怎么和她说我不想上学了，想着接下来的日子我
能做什么。静静地看了会儿墙，我忽然想到我从来没有和父母拍过一张照，多可
笑的生活。他们没有预告的接二连三离开，家里东西能搬的都被搬走，能带的都
被带走，独独把我留下，把曾经幸福过的日子留下。如果没有体验过天堂大约地
狱的痛苦就不会那么强烈，而我觉得活着就那么艰难，那么累。
我不敢去恨生活，也不敢去恨他们。恨是需要感情的，但我似乎不敢有感情了。
奶奶那天很晚才回来，回来之后看灯没有打开急急地跑房间里来看我。瞅见我对
着墙发呆长长舒了一口气，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小心翼翼地问我：“咋了，孩子？”“
我不要读书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沉默了很久。我不敢开口，也不敢抬头看奶
奶的脸色。大约过有一个世纪之久，奶奶终于开口说了一句“睡吧，不读就不读了。”
第二个学期我没有去学校，那之后我也再没有去过学校。我坐的位子应该很快就
会被人替代，就像我同母异父的妹妹替代了我一样。离开学校之后我开始在镇上
的摩托车修理店当小徒弟，钱不多。于是我白天去摩托车店，晚上到餐馆帮忙刷
盘子。挣来的钱我不舍得花，都交给了奶奶。辍学那年我13岁，16岁时离开了镇
上，去了一个没有邻居的眼光，没有老师的怜悯，没有奶奶的关怀地城市。在不
同的厂子里打工，做流水线的工作，过着外地人的生活，然后一直就活到了现在。
他一直用特平静的声音和我说这些事，直到最后一句他哭了。像是憋了好多委屈
的孩子，肩膀一抖一抖无声地哭着。我找不到词句去安慰他，只能拿了50块钱下
楼买了几罐啤酒，两人不说一句话的喝着。后来他不哭了，我们就一直喝，像要
把整个生活喝到肚子里，把写故事的那个人喝到肚子里，然后我们就可以不悲伤
了，我们就可以不去努力恨谁了。
写到这里我又忽然想起了席慕容写的戏子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 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泪”
这个故事我写完之后没舍得给他看，怕我写思念太薄让他感受不到，又怕我无意
中勾起他对那时的回忆。他说他每一次哭都是没有声音的，因为小时候奶奶每次
听到他的哭声都要跑到爷爷的坟上一直一直和爷爷说话。那个背影太孤独，太像
找不到家的孩子。
那之后他每次哭都静静地，让哭的声音只放给自己听，然后让沸腾的心冷下来。
所有的故事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让我心痛、着急，却又无能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