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祝谁一路顺风,

谁还谁的锦绣前程

阿咸不止一次的说,这条胡同很有超现实色彩。而大鸿每次都会加上一句“扯淡”。其实,阿咸说的是对的,在这里,你能看到打扮得如同贵妇人般的洋主妇骑着自行车车去买油条,装扮前卫的妈妈伸着雪白的小臂牵着女儿上街玩,身形巨大的蜥蜴趴在胡同大叔的怀里晒太阳,蓬头垢面的小伙儿蹲在大槐树底下咽着啤酒。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将整条胡同严严实实的遮起来,隔绝出一片宁静又熙攘的时光。

阿咸和大鸿在这条胡同里成长了十四年,也捣乱了十四年。据他们说自两人会说话起,就在互损,谁也不可能向谁服软。架也没少打,关系自然是越打越铁。虽然大鸿胖的有两个阿咸,阿咸黑的就像大鸿下巴上的痦子,还是有八十多岁的南方阿婆说他俩像亲哥俩。

两人平常不正经惯了,但在一件事上出奇的一致和认真,那就是离开老胡同,到外面的世界去。阿咸说他想当画家,画谁也看不懂的抽象画。大鸿抽着在地上捡的半截烟头,不屑:“屁!还抽象,你就等你爹抽你吧!”他把烟头捻在地上“还是学着点我,我就想卖汽车,挣大钱,给我妈买个有暖气的大房子住。”大鸿很特别,生来就没见过爸,只有妈妈。不过他不在乎,还跟阿咸说:“你看你有爸,整天净挨揍,多惨!”阿咸每次听这话多半也是被揍后一边摸着肿疼的屁股一边生闷气。但有一次阿咸被揍,他鬼叫时竟然看见窗外大鸿盯着他一脸羡慕,又一脸落寞,和阿咸的目光对视后,便飞也似的跑了。心里奇怪得很,嘴上却从不问,这就是阿咸,虽然和大鸿亲昵的像一个人,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怕他,而且阿咸天生胆小,除了打架时爆出点狠劲儿,平时看也瘦弱的很。

本以为就这样瞎扯淡的度过每一天,然而变故就在最普通不过的一天发生了。那天,阿咸起晚了,心急火燎的他想到大鸿应该早就坐在班上了,没准还骂他懒,在路过大鸿家时,就没做停留直奔学校。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大鸿竟然没有到,而且他一天都没有来。老师问阿咸,而身为大鸿唯一且最好的朋友,他竟然说不出一句活来,只能留下个茫然的眼神让老师摇头。

“靠”,阿咸课间时坐在走廊栏杆上,心里暗骂“去哪也不跟老子说声!”

“嘿,咸鱼!”一个清亮的女声脆生生的打断了阿咸的抱怨。对面站着的是阿咸和大鸿私底下讨论最多的女生,杨夏。不仅因为她长得好看,身材高挑,更重要的是杨夏人超开朗,又爱开玩笑,让大鸿他们感觉毫无拘束。

“ 小虾米啊”,阿咸跳下来,“干嘛,有事儿?”

杨夏一撇嘴,“当然,你那好基友呢,今儿怎么没来,不是跑哪玩儿去了吧?”一听大鸿,阿咸气就瘪了,“我也发愁呢,这小子,头回出去没跟我说,回来非好好砸他一顿不行!”阿咸和杨夏正说着,就有人来叫他们了,班长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快去办公室,班主任找你俩有事!”阿咸和杨夏四目相对,心中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当他们赶到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屋子里不仅有老师,还有坐在椅子上默默流泪的大鸿妈,以及,站在旁边的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消失十小时的闭口不言的大鸿。阿咸猛地舒了一口气,继而冲上去狠捶了大鸿一拳,“你小子跑哪去了,让我们担心一天你知不知道!你......”“好了”,班主任硬生生的打断了阿咸,“逃课事小”,她将逃课这两个字咬的格外重“不过,你真想退学么?”

“什么,退学?”阿咸不可思议的看着老师,又扭头看看大鸿,发现他没否认,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一直流泪的大鸿妈身上。“所以,阿姨哭是不想让大鸿退学。”杨夏轻轻地说。

“你丫疯了啊,”阿咸情绪激动,“你退学想没想过你妈啊!”

“我不想看见我妈大冬天手冻得通红还要给别人洗衣服,我不想让她每天只吃饭和素菜,我不想看到我妈明明不到四十岁却满头白发你知不知道啊!”一直沉默的大鸿几乎是带着哭腔吼完了最后一句。

阿咸愣了,其他人也都愣了。大家没想到平时如此粗枝大叶不正经的浪子内心竟是这般细腻和敏感。此时阿咸脸红起来,自己身为大鸿这么多年的哥们儿,竟一点不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就算平时听他说不想念书了,也只当抱怨玩笑过去了。 就当大家都沉默的时候,班主任开口:“既然你家条件这么困难,再结合你的成绩,退学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和你家长明天来填个表吧。”阿咸突然有些生气,大鸿成绩是不好,但这样就可以不咸不淡的让一个学生离开吗?可他不敢将这些话说出来。就这样,看着大鸿挽着他妈妈慢慢的离开,夕阳将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又慢慢变浅......许多年后,阿咸回想起这个傍晚,常常会想,如果自己当时一意孤行的把大鸿留下,不管是骂他,还是打他,没有让他退学,那么,后来的这些年,会不会都不一样。可他当时不敢那么做,因为他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大鸿退学后就开始了与阿咸完全不同的生活轨迹。大鸿的梦想是卖汽车,但白手起家的他只能从卖打火机开始。由于大鸿自己会抽烟,哪款打火机好用,哪款防风,那款新潮,他都了如指掌,生气意算小有成就,大鸿妈也不天天吃素菜了,时间一长,家里也装上了暖气。而这时的大鸿也完全褪去了中学生的稚气,肤色黑了些,人也瘦了些,头发也不是乱糟糟灰蓬蓬的了,有了发型。和阿咸一比,成熟了太多。大鸿刚起家时,两人出去喝过酒,大鸿也用挣到的第一笔钱请阿咸去撸了串。可不知怎的,是大鸿太忙还是阿咸课紧,二人就渐渐少了联系,生分了起来。

快到年关时,还是出了事。大鸿放打火机的小库房爆炸了。爆炸虽不是很严重,但是足以毁掉大鸿的心血以及引来所有人的议论纷纷。爆炸发生在半夜,阿咸猛地惊醒,看到火光方向后,抓起衣服就往外跑。然而在现场,他看到的只有红,跳跃的红......

那场爆炸后,大鸿带着妈妈离开了,还是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给阿咸留了一封信,信很短,只有两句:“听说你要南下学画画了,一路顺风。”这两句话,阿咸不知看了多少遍,本是祝福,他却哭了。

许多年后,阿咸如了愿,虽不是大师,却也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也办了几次画展。他还是很瘦很黑,但养成了抽烟的习惯,以及收藏打火机的嗜好。也有好奇心重的画迷问过他为什么偏爱打火机,他总是点上一根烟:“也没什么,就是原来有个挺交好的朋友卖过打火机,现在有时候看到二十几年前的款式,突然还很想流泪呢,哈哈哈。”

这年的圣诞节,阿咸又办了一次画展,展出的作品没什么特别的。结束后,展厅只剩阿咸一个人了,他也打算回宾馆。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一个偏僻的小饭馆内,火锅腾腾的冒着热气,雾气弥漫在两人中间,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彼此的苍老都显而易见。

“画展不错,这些年,你过得也挺好,总算是实现梦想了。”大鸿一边放菜一边说。

“你呢,这些年如何?”

“凑凑合合吧,我到底是没挣上大钱,开了个小饭店,每天忙吧,吃,吃啊。”

“嗯。”阿咸沉默了。

半晌,二人相对无言。

“大鸿”,阿咸打破沉默,“我有个事想和你说。”

“嗯”,大鸿拿着筷子抬起头。

“当年打火机库爆炸”,阿咸提高了声音,“都是因为我!”

大鸿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下筷。

“是我,那帮混混放学截了我,就是跟咱俩打过架,你把他们都打跑了的那群,他们问我你库存打火机的地方,我我,我害怕,他们要打断我的手,我要去广州学画,我没办法,我,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我把你毁了!”

阿咸哭了,一个四十岁的,西装革履的,在外风光无限的男人,此时弓着身子,扶着酒瓶,哭得像个犯错的孩子。而坐在他对面的会在打架时保护他的曾被人当作是他亲兄弟的人,不知何时,早已离开......

北京的深夜,朋友离开后不知又喝了多少酒的男人躺在宾馆内呼呼大睡,甩在身边的手机进来一条消息,和当年一样短小:“你说的,我早知道,从没怪过你。”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问不出的别来无恙,那些你曾经以为变味了的无法再拥有的感情,实际上一直都在那里。或许他们很沉默,但却从未离开。

默,可我在听,我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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