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4章
天堂变地府
连载06
这位宪兵队长的父亲是日本无教会运动基督教的支持者，送子出征到中国前，让他记一句经文：“不可难为我受膏的人，也不可恶待我的先知”，并再三告诫，到了中国，万不可在教堂杀人，不要伤害牧师、神父和讲道的人。
这队日军走后，颜宝惠悬着的心，才放下。
她发现自己默祷到浑身出汗，这是她第一次体会情词迫切的祷告，竟到流汗的地步。
深夜，把伤兵送回病房后，她感到疲惫不堪，强撑回到宿舍。
躺在床上，她想着自己，此刻在杭州，已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前途暗淡，辗转难眠，泪流满面。
她起身，跪在床边，出声祈祷。
祷告时，一段熟悉的诗文浮现：
There shall be a performance of those things，
（这些事祂终必成就）
O tired heart, believe，wait and pray;
（疲惫的心啊，相信，等候，祈求）
At eventide the peaceful vesper rings,
（平安的祷告在薄暮时分听到）
Though cloud and rain and storm have filled the day.
（虽然白昼乌云密布雷雨不住）
Faith pierces through the mist of doubt that bars.
（信心必穿透那阻隔的疑惑之雾）
这是她在美国留学时爱读的Bessie Porter（蓓茜·帕特）的诗。
“颜宝惠，你又小信。你的信心要穿透阻隔的疑惑之雾。不要再忧虑，不要再疑惑，把你的重担完全卸给主。用信心当作护心镜遮胸，把得救的盼望当作头盔戴上。”她对自己说。
次日黎明时分，她起来晨祷。
祷告完，按进度读帖撒罗尼迦后书，有句经文跳入她的眼中，“神既是公义的，就必将患难报应那加患难给你们的人，也必使你们这受患难的人与我们同得平安。”
“日本人，你们必品尝日军让中国人遭受的一切患难。”她心里说。
“主啊，愿你报应那些加患难给中国人的日军。愿你使灾祸的日子临到日本，以加倍的毁坏来毁坏日本。愿这天早日来临。”她祷告说。
过了片刻，她感觉心里不平安,猛想起父亲颜牧师常提醒会众的话：“要祝福人，不要咒诅。即便敌人，也不要咒诅，反要祝福，因为伸冤在主，主必报应。祝福别人，若那人不配得，主把祝福加给祝福者。咒诅别人，若那人不应被咒诅，咒诅就临到咒诅者。”
她马上跪地祷告：“我主，我神，求你赦免我，我不该咒诅日本人。唯有你全然公义，只求你按你的公义和公平对待日本人。”
祷告完，她心里冒出一句话：“我必医治他们背道的病，甘心爱他们，因为我的怒气向他们转消。”
这话颇使她失望。
她心里甚愿神的怒气，如狂风暴雨，又如雷电冰雹和黑云压境的蝗虫一般，从天而降，泼水般向日本倾泻，但这样的想法，令她觉得自己也是恶人，日本的土地上，应该也有义人，怎能希望神像人一样，无差别惩罚日本人呢？
十几天以后，把天堂杭州变阴曹地府的这批日军，带着从江南名城掠夺的绫罗绸缎，奇珍美物，字画古玩，金银财宝，还有抢来当慰安妇的女人，开拔到别处征战了。
就要告别民国二十六年（1937）这使中国进入战乱的大灾之年。
1937年公历12月最后一天是日本迎新年的大晦日，相当于中国除夕。傍晚时分，杭州的日军举行祭拜仪式，祈福迎新，用松枝和竹子制作的门松，摆在兵营门口,装点新年气氛，期待永生不死。
民国二十七年（1938）新年来临时，只有年是新的，天上飘荡着去年的愁云惨雾，空气依旧弥漫着血雨腥风，城郊野外，断壁残垣，死尸横路，无人掩埋，臭气冲天；城区空空，店铺关门，日军横行。此时杭州，俨然鬼城。
新换防来杭这批日军，不知因经过休整，人性有所复苏，还是因领兵者纪律严明，刚来时没有像前批日军那种无底线的野蛮凶残，但这批日军加紧对杭州市民生活包括宗教的控制，控制报纸，操纵舆论，从日本派来会说中文的日籍基督教牧师，想要控制杭州的教会。
宪兵队早就知道，广爱医院收治大批国军伤兵，一直虎视眈眈，伺机进院抓人。
虽说日本对英美怀怨已久，在南京沦陷前一天，日军轰炸机就已肆无忌惮击沉在长江巡逻的美国军舰PANAY(坡内)号，美舰人员，伤亡惨重。但因时机未到，日本和英美尚未公开翻脸。
一天清晨，雨雪交加，天气阴冷，来势凶猛的宪兵队忽然闯进广爱医院，直奔几个国军伤兵病房，把百十来名痊愈不久的伤兵全部带走。这些伤兵都是刚得痊愈，宪兵队来这么及时，是有人通风报信。
史密斯院长得知此事，急忙前来和宪兵队军官交涉，未果。痊愈的国军伤兵全被日军带走，关在宪兵队条件极差的监狱。
被抓走人不少因监狱卫生饮食条件恶劣和虐待使旧伤复发，又添新病。这批国军最终去向不明，有的说被枪决，有的说被日军七三一部队做人体实验。
宪兵队抓走痊愈伤兵的事发生不久，另一件比南京大屠杀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惨剧，发生在杭州城附近余杭乔司镇。
日军两百官兵在乔司，以惨绝人寰的手段，虐杀奸杀一千三百多名无辜百姓，烧光所到之处的房屋，只为报复国军袭击日军的乔司据点。日军虐杀一千三百多名无辜乔司妇孺老弱平民，来偿还被国军打死的四十多名日本军人的命。
日本近卫内阁发表不与国民政府谈判的声明，促使蒋中正领导的国民政府誓死抗战到底，中日交战越来越残酷，双方伤病军人激增，战事似无短期结束的可能。
数月来，失去未婚夫的颜宝惠忍住内心无以言表的哀伤，在哭嚎声此起彼伏的伤兵治疗所和难民收容站超负荷工作，耳闻目睹日军惨无人道的暴行和对中国男人和女人肉体及精神摧残，她感到身心疲惫，精神近乎崩溃，已到不能再忍受下去的地步。
她开始失眠，整夜跪在床头祷告，求主接她回天家，她不想再待在地狱般的人间，她撑不下去了，她想回家，回永远的天家，永道已在那里等着她。
几天后，杭州天主教圣心医院的一位外科医生，给颜宝惠捎来徐永道的母亲王湘萍托人带来的口信，要宝惠在治安稍好，沪杭线恢复通车后离开杭州到上海法租界和她一起住，说上海租界比较安全，还特意说，这是永道在遗书中交代的。
捎口信的人还专门提到，还有个要紧事，但不便捎信，王湘萍会当面告诉宝惠，要宝惠一定去上海找王湘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