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们脚下的土地
郑轩心里想的那个“很快”转眼已拖延了大半个月。紧急的战事迫使他拖着未好透的伤腿就再次踏上战场,在回到据点时没少挨医务兵批评。
“要是再这么伤下去,小心最后被送到医院截肢。”
“我也不想啊,形势所迫。”郑轩吐出一缕轻烟,扭头看到在活板门口消失的周泽楷。
狙击手师的损失惨重,德军在打击这些伏击的猎手上下了大功夫。再这么下去,干脆所有连队都合并在一起算了。郑轩看着手下几张不太眼熟面孔,暗自苦笑。军衔上升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荣耀感。
转移到指挥部后遇到周泽楷的几率更是微小,郑轩好不容易在人群后看到他的身影,一转身又不见了踪影。
郑轩裹紧厚重的长军衣,捧着一杯冒气的热茶。每每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他都会感到庆幸,却也不知道现在所享受的会不会就是最后一根烟,最后一杯茶。
战争持续的越久,入伍的士兵就越年轻。他用余光瞥见几个十七八岁的新兵兴奋地冲到他面前,为首的那个大方地走上前。
“报告!郑轩少尉,我叫……”
“等活过一星期再告诉我你叫什么。”郑轩淡淡地打断报道的新兵。
这不是故意的恐吓威胁,也不是拿新兵们开玩笑。这是残酷但真实的现实。
“嘿,你还记得昨天那个一枪都没开就被爆头的小子叫什么吗?”一个叼着烟的老兵问道,笑着露出缺口的牙齿。
“不知道,记不住那么多名字。”郑轩押下一口茶,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淌下,所到之处一片冰冷。
少年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好悻悻退到一边,琢磨着这让人不寒而栗的对话。
在巷战中的死命抗衡换来短暂而宝贵的休息,郑轩把手揣进口袋保留茶杯上的余温,听着来来往往的军官士兵们通报战况。铁路的鏖战尚不知结果,通往那里的一条主道却兵力悬空,多半是已落入德军控制。郑轩看见一个情报员捏着电报的手指颤抖发白,或许那支军队里有她在乎的人。
周泽楷就是跟着那支军队走的,但是郑轩并没有太担心他。他肯定会回来的。对于这一点,郑轩有莫名的自信。
几个小时后,郑轩迷迷糊糊地被叫醒去哨站换班。他犹豫片刻,除了两个老部下外又拎上先前那个新兵。他们两两分散在不同方位,都是月光照不到的阴影。
“不用上保险栓,保持警惕,随时待命。”郑轩叮嘱身边的年轻士兵。
匍匐在寒风吹不到的角落,郑轩的心思不自觉地又跑到了三公里外的战场。他们赢了吗?伤亡情况怎么样?他怎么样?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在露天的夜空下紧盯着瞄准镜外的世界,高度警戒。
远天的黑暗被曙光撕开一条裂缝,晨曦将至。郑轩第无数次戳醒昏昏欲睡的士兵,暗自发誓下次注意再也不能让这群新兵来站岗。
人们总是说清晨是希望的开始,郑轩却在瞄准镜中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人似乎对这篇区域极度熟悉,依靠掩体的遮蔽行动自如,就连郑轩也看不清他的全貌。
等到那片空地,他再也本事也没地方藏了。郑轩心想,手指扣上扳机。用如此精湛的手段靠近指挥部,恐怕来者不善。
那人终于穷途末路地向空地迈出第一步。是一个投降的德国士兵。
郑轩的手离开扳机,枪声却在他不远处响起。
“那个人不是投降了吗?”年轻士兵抬头惊讶地看向对面开枪的一个老兵。
“你以为你在学校里学到的‘缴枪不杀,善待战俘’都是真的吗?”虽然对手下擅自射击的行为感到不满,但郑轩觉得有必要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知道课本与实践的差别。什么条约协定,都不过一纸空文,在战火中烧成灰烬。
“那我们怎么办?他躲起来了。”
郑轩没有回答,不放过瞄准镜里的任何一个细小举动。刚才那个士兵站出来时,他突然有种熟悉感,就好像他认识他一样。
一件军装被扔上空地,还有一把手枪。郑轩隐约认出是一把纳干转轮。那不是德军的配枪。一个青年从掩体后走出,只穿着薄薄的单衣在猎猎寒风中颤抖。
郑轩的瞳孔骤然缩小,他跳起身来,厉声向两个已经上膛的狙击手命令停火。
他狂奔向风中的青年,他也向他奔来,全身冻得发抖,磕磕绊绊地说着请求支援,铁路战况危机。
郑轩脱下大衣盖在周泽楷身上,搂过他的肩膀,“到了指挥部再说,他们会派兵增援。”
看到周泽楷狼狈的模样,指挥官的眉毛拧成一团,“这是怎么回事?铁路保住了吗?”
“我们在哨站看到他穿着德军军装跑回来求救。”年轻士兵插嘴。
郑轩清楚地看到指挥官在听到这句话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但他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单纯的惊讶。
“报告指挥官,第62集团军在铁路损失了一个师,急需兵力援助和医疗救援。”周泽楷立正站定。
“我们现在没有多余的兵力,炮兵营被派往城南,坦克军在城中还没能突围。”一位参谋回应。
周泽楷开口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指挥官却摁住他的肩膀,把他从郑轩身边拉开,由一个政委带走。随后他又对郑轩命令道:“召集你的手下,带领狙击手前去救援,立刻马上。”
“是。”郑轩举手行礼,眼睛却不安地紧随周泽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深处。他也是他的手下,又为什么会被带走。
肃杀的寒风吹过尸横片野的战场,郑轩带着Z连绕路赶到铁轨旁的营地,二十来个狙击手,不过是杯水车薪。
“只有你们这些人吗?那个军医和另一个狙击手呢?”扫视着郑轩身后的人马,中校不由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军医?郑轩没来得及仔细询问周泽楷回来的经过,那一定不是什么美好回忆。“对,只有我们,周泽楷被带回了指挥部。”他没有完整地回答第二个问题。
中校点点头,他已经能猜到大概。
郑轩报道完毕,一转身就看见那几个新来的士兵早就没有了先前那股兴奋,脸色发白,瞪大眼睛盯着弯曲的战壕、死伤的军队。
“我带你们来是来打仗的,不是来送命的!”郑轩的声音穿透刺骨烈风,眼中一改淡然的目光,迸出坚毅的火花,“这场漫长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很久,也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胜利的那一天!在那一天到来前,我们并肩作战,战火让我们不再平凡,而今日谁与我共同浴血,他就是我的兄弟[4]!”
地平线的另一端,微稀的晨光点亮人间的黑暗,阳光照耀着血红的大地。前方响起第一声炮火,硝烟四起。
郑轩像一个游魂般爬出战壕,走过几处尚未熄灭的余焰,脸上混合着不知是谁的血,模糊了面容。
他们赢了。德军被迫撤离出整片铁路区域,元气大伤。这只是最终胜利之前的一个小小开始。
没有欢呼,没有笑容,什么也没有。中校被榴弹炸得血肉模糊,一个师的损失变为两个师,剩余的兵力不到原先的百分之三十。郑轩也不愿意去数在身边躺下多少个狙击手,灰绿的斗篷像怒放的血花。一朵、两朵……
他突然被一团东西绊住脚,低头,是那个年轻士兵,两条腿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
郑轩痛苦地闭上眼睛,脱力似跪倒在鲜血浸透的土地。战争意味着不可避免的牺牲,用尽全力突破重围,挣出一条通往胜利的道路。只有不遗余力,才能让死去的人有所价值,让侵略者怯退,让脚下的土地赢来最后的解放。
“郑轩少尉,你先带你的连队回指挥部吧。我带着剩余的部队守在这里就行,德军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惨白的天空被一个人影遮住,郑轩抬头辨认许久才发现那是集团军的上尉。
“好。”郑轩机械地点头,用枪杆支撑着自己起身,向四周的军队扫视过去。
他拖着步子,缓缓踏过千疮百孔的土地,身后空无一人。
回到指挥部后,郑轩连说话的力气都被耗尽,把报告压缩到最简。
“我们赢了。”
“很好。”指挥官露出赞许的神色,丝毫没有过问军队伤亡的意思,“郑轩少尉,你是一个忠心的好战士。”
“忠心”一词刺激起郑轩几乎游离的意识,“您是……什么意思?”
“你对待手下一向很宽容,我原本以为你是在故意纵容他们中个别的,有违军队意志的行为。”
郑轩愣怔片刻,不知道指挥官是有何所指,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让他心头一颤。而更让他寒心的是,他没有看见周泽楷。他想起了指挥官脸上的阴影。
“周泽楷在哪?”急切压过疲倦,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
指挥官对郑轩的问题似乎很不满,“周泽楷?你的手下在干些什么你都不知道?难道说你要求把他的报道从军报撤除减少关注,就是为了方便他在暗处行动?”
“什么!”郑轩大惊,指挥官的言语完全不可理喻。
“周泽楷第一次上战场时,他那一班的士兵全都死了,他一个人是怎么从德军包围中逃出来的?这次他又是怎么穿着德军军装半夜穿过他们的控制区?战前他还在维也纳[5]学习,他是会德语的对吧。我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德军安排在我军的间谍。”指挥官自以为有理有据地阐述他的“推论”。
“他参军两个月,狙击记录已经过百,其中包括十几个狙击手。他在战场上不遗余力为我军奋战,早上回来的时候半条命都快没了。如果不是他及时来报,我军今天可能就丧失了铁路的控制权。而现在你居然还怀疑周泽楷是德军的间谍?”郑轩已出离愤怒,指挥官阴谋论调的指控简直荒唐到好笑。
“军队绝对不容许叛徒的存在。当然,现在只是怀疑阶段,审讯暂时没有结果。除非有确凿证据证明他的忠心,我恐怕他的下场会很不好看。”
最后一丝微薄的理智克制着郑轩没有冲上去揪住指挥官的脖子,“他到底在哪。”
TBC
[4]“今日谁与我共同浴血,他就是我的兄弟!”摘自《亨利五世》
[5]奥地利在1938年被德国吞并,直到二战结束前的7年都受其统治,德军中有部分士兵来自奥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