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一杯酒,痴醉安乐乡

《孽子》/白先勇·著.——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0

法国人将这部小说誉为“将悲剧研成金粉的歌剧”,私以为实在有些太过了。虽然不想承认,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阅读这本书的乐趣可能更多地来源于其故事性,来源于窥视 一个我们所不了解的、又难以接触的社会边缘人群 所带来的快感,或因为人物的悲惨遭遇产生些许廉价的、居高临下的、置身事外的同情怜悯,或因为书里近乎刻意的美化而重新架量自己对于同性恋甚至男妓的看法,最后合上书,“这是一本罕见的作品”。

如果我们已经达成了以上共识,或许还可以花些时间来讨论些别的东西。
难以回避,首先就是悲剧性。如果选一种颜色来代表这本书那毫无疑问是灰色。我所以为的彻底的悲剧,是不彻底的绝望加上抓不住的希望,是美好的事物陷入重塑和毁灭的轮回命运。所以我觉得《孽子》并非一部彻底的悲剧,而且很明显作者不是为了塑造一部博同情赚眼泪的悲剧而写作。我们所感触到的悲剧感其实是故事所处的时代背景色和社会基调,书里你隐隐可以感觉到这么一个社会,悲凉,压抑,像是受了重伤退缩在黑暗里舔舐伤口的野兽,压抑的愤怒、隐忍的不甘和浓浓的挫败感。与其说这是因为透过社会边缘人所看到的社会,倒不如大胆猜想这就是一个行走在崩溃边缘的社会。

佛家有著名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织盛。算一算这本书差不多给集齐了,但八苦终究不是悲剧要素,而是人生要素。至此,我们可以说,《孽子》写的不是悲剧也不是歌剧,是人生,真实的人生。

悲剧性可以说来源于错觉,《孽子》最打动人的地方其实就是真实性。
马尔桑的书评有一段我很赞同,“它有传奇故事的紧张、强烈,却无强加的乐观结局;虽然描述人性被破坏、被蹂躏的一面,但并不划分刽子手和受害者、好人和坏人、拯救者和忏悔者之间的界线,而且也不挑起任何报复的欲望。”这说的是什么?就是作品的真实性。将书中人物放在一个真实的环境里写他在时代漩涡里的境遇与挣扎,没有所谓的主角光环(废话),你感觉不到一丝刻意的情节安排(关于刻意安排情节可参照郭敬明的任何一本小说)。

说起来挺容易但要做到还是很难的,你要让读者觉得真实,尽管描绘的是读者所不曾接触的人群,那这种真实感就要落实在人物的每句话每个动作甚至是每个形容词上。事实上书中每个人物的语言都是相当值得玩味的(尤其是杨师傅的话)。

特地查了下,白先生本人就是同性恋者,而作为国名党陆军一级上将的儿子,见证时代变迁的他可能对显赫与没落、家国与漂泊这种话题有着属于他自己的更深一层的理解,因此这种真实感实际上就来自于生活,来自于白老的个人经历所见所闻,可以说这种真实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

哪怕真实感再强,哪怕人物鲜活得快要跳将出来,我们终究还是要提醒自己这是一部小说(事实上阅读的时候我常常忘了这点)。而作为小说,这部作品的镜头感也相当值得称赞。大家都知道小说用第一人称是很难的,而大段的回忆写不好就成了意识流使得往事与现实脱节,形成泾渭分明的尴尬局面。读书时可以进行这样一个脑力游戏:“如果我来写这一段我该如何下笔?”这样的思考让我最终不得不叹一声大师名不虚传。

需要通过“我”的视角展现每个角色的性格和内心世界,还要推着情节往前走,更要分好每个人物的戏份,寥寥几笔中就要构建一个饱满不失真的形象出来,这就要求台词简洁有力入骨三分,情节典型生动容不得一丝拖沓。

父亲疼爱孩子怎么写,“父亲把香酥鸭腿子,一只夹给我,一只给弟娃,自己却啃着鸭脖子下酒”;父亲那执拗骄傲的复杂性格怎么展现?地震时仍旧屹然端坐;什么事能代表阿青对弟娃的疼爱?几句反复的“弟娃,你莫着急”。说实话我爱死那一段了,赵英的口琴声里“我”回忆弟娃情不自禁抱紧了赵英,堪称全书最妙的一笔。

细节处都是宝藏。这种老辣的文笔可能得益于白先生从短篇小说中得来的经验,而对于台词和戏份的拿捏则可以归功于他对舞台剧的研究。众所周知这是白先生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如果大家都能有些自知之明来学学白先生的节制,哪怕得其二三,我看每年都能省一半的笔墨纸张,为国家环保事业做好些贡献了。所以说在写书这件事上还是得提倡要点皮脸,拿不起金箍棒最好还是别穿虎皮小短裙。

但是(又到了要说“但是”的时候),瑕疵还是有的。过分追求自然而导致情节节奏感不强,使得整个故事的情绪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大的起落,看起来更像是一部被活生生拉长了的短篇小说。其次,对于同性恋情有些刻意的美化与模糊处理,使得感情的产生缺乏动力与说明,而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以及直到故事的结尾父亲这个角色也没有再出现,阿青和父亲没有在书里和解这个结局到底是有利于表达主题还是削弱了主题值得讨论,但我作为读者其实还是很希望看到和解的乐观结局的,毕竟前面已经有傅老爷子的苦心劝解和龙子的抱憾终身作为铺垫,和解也并不会显得刻意。可能有些吹毛求疵,但阅读这件事本身就是穷讲究啊。

既然提到了主题那就来说说主题吧。书名叫《孽子》,白先生本人也说这部作品是“第一次深入地处理中国的亲子关系,并且把这关系从家庭扩展到社会,把父辈的形象提升至父权象徵的层次上”,父子间的冲突实际上是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书里主写的三对父子,阿青、王夔龙、傅卫和他们各自的父亲,最大的冲突来自同性恋。王家父子的结局是父亲死去留下儿子终生遗憾失落,傅家儿子自杀留父亲悔恨直到生命终结,杨家则是开放的结局。当传统撞上另类,当个人反道社会时,真的只有一方的灭亡才能解决问题吗?灭亡只会带来更多的问题。作为“孽子”的角色们其实内心是渴望得到接纳与谅解的(这种渴望是书中很多情节的主旨);而作为“父亲”的角色内心的悔恨与痛苦也借傅老爷子表达了出来,双方的矛盾也唯有和解一途才算是真正的解决。书里其实安排了一处和解,就是傅老爷子的葬礼,孽子们合力抬棺,中间更是插入了阿青受伤的细节,饱含深意。父辈们终将离开,人子的身份也终将被重新认可。

另一个重磅主题无疑是同性恋。同性恋哪怕在今时今日也为社会主流所抵斥,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完全可以说是禁忌话题,属于绝对的社会边缘人。不同于王家卫作品里边缘人的自我怜悯孤芳自赏,《孽子》就显得严肃多了,书中人物的挣扎、自我否定和救赎都按照该有的样子原汁原味的展现。“非为同性恋请命,只是试图写一种社会现象与人性,写这群孩子在青少年成长过程的痛苦挣扎”。所以在这里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个教训,如果要写些敏感话题,那就怎么严肃怎么写,以旁观者的姿态冷静描写,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不表露态度,读者多半摸不到你的深浅而不敢妄作评价。

第三个主题就是当时台湾。孽子内心的彷徨无助实际上也是当时台湾人的无根感。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归宿。最典型的就是小玉,这也是书中最讨喜的角色,嘴上油滑实则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人情世故让他看了个一清二楚。又清楚自己所要追求的是什么,并愿意为此付诸努力慢慢改变。若是我们能有小玉的一半,怕也是前途无量。扯远了,小玉苦苦寻找的父亲,“青春鸟”们追随杨师傅,吴敏近乎痴迷的对待张先生,小老鼠不愿意离开乌鸦,等等。都是因为他们以为找到了一丝家的感觉而紧紧抓住不愿放手,很像飞蛾扑火。

这是我的理解,可能不一定对,但我觉得一本好书就是可以让读者拥有自己的理解,正所谓那句说烂了的老话。

《孽子》还有很多值得一说的地方,比如杨师傅,比如龙子,比如阿凤,比如书中的饮食文化,好书总是包罗万象。

一点拙见,博君一粲;欢喜涕零,不知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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