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者:长亭
【一】
忍冬出嫁那日,盛京多日的连绵阴雨终于逢了一个大晴天。
她对着镜子描眉,用上好的螺子黛描了细细的远山眉。大红的嫁衣上金线绣满了繁复的蹙金绣云霞翟纹,凤冠霞帔,一眼望去,满目珠翠。
盛京的巷道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的确,上一次公主远嫁,还是十二年前,朝晖公主与蒙古和亲。
她想起多年前的自己也如这般,趴在窗户上看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城门。只是事过境迁,看戏的人如今变成了戏中人。
只是这是福是祸,终究都由不得她自己了。
故都的城墙在视野中渐行渐远,关于这里的一切,终将在记忆里越发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下坚实的土地变成了柔软细密的青草,耳边呼啸而过的是草原上阵阵的烈风,远处传来的是如钟鼓般密不透风的马蹄声。
烈日下的草原像是被盛装打扮过一样,一百里延绵不绝的花海,一百里礼乐宣天的锣鼓,一百匹奔驰而过的骏马,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停在她眼前。
为首的男子穿着一袭绛色长袍,眉间似含秋水,眸中似含星辰。他身前斜斜背着把乌木弯弓,正皱眉看着她。
忍冬刚想出声,从远处却射来一支金翎羽箭,带着势如破竹之势,擦着她的眉,直射到她身后的一串红栀子绣球上。
忍冬细瞧那箭,箭矢深深没入木板之中,顷刻间不能撼动,可见这一箭是用足了力气的。惊魂未定之间,牧仁已翻身下马,来到忍冬面前,一双有力的手搭上她的腰,将她稳稳当当地接到了地面上。
忍冬知道他便是她现在的夫婿,蒙古科尔沁部落辅国公桑珠王爷的亲子牧仁。
忍冬定了定神,屈膝朝他福了福身道:“王爷,那箭是……”
她话音未落,只听得迎亲的队伍中传来几声不屑的哼声。
因为离得远,忍冬并没有看清楚她的面容,只依稀听得是个女子的声音,待到她翻身下马到了她跟前,忍冬惊叹草原竟有此等标致的美人。明眸皓齿,肤如凝脂,如同草原上最鲜嫩娇艳的花。
她虽身穿男子劲装,一颦一笑间却自有风情,见了忍冬亦不下跪,只是勉强朝她福了福身,不情不愿道:“见过公主。”
转向牧仁时已是一番娇俏的模样:“牧仁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忍冬看见她手上的勒痕,心下了然。
牧仁伸手抚了抚她额前的发,虽是训斥的语气,眼神中却尽是宠溺:“乌云,不许胡闹。”
被唤作乌云的女子瞪了他一眼,蹙起眉来:“乌云才没有胡闹,乌云刚才只是看到有只兔子从帐前跑过,怕惊扰了公主才出手射它的,谁知乌云箭术不精,让那畜生跑了,牧仁哥哥不会怪我吧?”
她眨眨眼睛,笑得纯良,话语中暗含的冷锋却让忍冬一惊,“如果公主执意要怪我,乌云也只能受了公主的责罚。”
话锋一转,倒是把矛头指向她了。
此话一出,连牧仁也转头看她,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忍冬抚了抚鬓间插着的流云金步摇,咬唇道:“不打紧。”
乌云扬眸一笑,忙来亲亲热热地挽她的手:“我就知道,公主不是那善妒之人。”忍冬笑着,不动声色地挣开了她的手。
牧仁将手臂横在她眼前,忍冬搭上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上了马。
忍冬一眼望去,尽是绵延的群山和望不到边际的草原,或许余生便都要在这里度过了。
那马慢慢地在草原走着,一时间,草原上又复奏起礼乐,锣鼓震天的喧嚣,将她心里最后的一点宁静吞噬。
是夜,忍冬端坐在大红的锦帐下,开始了她漫长的等待。锦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
她想起汉家女出嫁的时候,鲜红的被面下会依次摆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宝,寓意“早生贵子”。只是这里,不是她的汉家天下,而她,也终究是回不去了。
等得烦了,忍冬伸手揭开了大红的喜帕,自顾唱起歌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这是教她礼仪的嬷嬷曾教她的汉家歌谣,忍冬当时听了之后便牢牢记在了心里。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阵脚步声,接着那人挑起了内室的帘子,笑道:“唱得这么好听,怎么我一来便停了?”
忍冬看向他,牧仁虽笑着,眸中却没有半分温度。
忍冬并不答话,她行至桌前,伸手倒了杯茶递给他:“王爷请用茶。”
牧仁不接那盏茶,眉头一皱:“别人成亲都喝酒,怎到了我这却偏喝起茶来?”
“王爷今日喝的酒已经够多的了。”她将那茶盏捧在掌中,微微笑道:“酒能穿肠,茶却能静心,该喝哪个,王爷应该明白。”
牧仁垂眸看她,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看不透她。她眼里藏着的是什么,是悲哀吗?
牧仁笑着,伸手将她手中的茶盏拂去,瞬间她的指尖被滚烫的茶水烫红,茶盏应声而落,莹白细瓷碎了一地。
忍冬低下身子去拾,碎瓷入手,扎出深深的血痕。牧仁叹了口气,冷笑道:“满蒙联姻是旧俗,我虽心有不满,却不得不娶你。”
他定定地看她一眼:“我不爱你,也永远不会爱上你。”
“嗯。”忍冬将那碎瓷收了,轻轻应了一声。
“你不生气?”
忍冬起身背对着他:“我从不为不值得的人生气。”
忍冬重新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望他一眼,眸中未有分毫畏惧之色:“纵然王爷心有不甘,也必然要好好待我。即使内里再为不堪,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做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来的,王爷说是不是?”
她这话倒着实令牧仁惊了一惊,半晌,他接过那茶一口饮尽,说了句:“很好,很好。”
忍冬走到门口,挑起帘子来做了个请的姿势:“王爷既然不愿,还请留宿别处吧。”
牧仁活了这么久,倒是头一次遇见把他往外推的女子。
可既然打定了主意不爱她,便没有无缘无故招惹她的理由。
这样也好,她不爱他,从今往后,倒省去了许多麻烦。
牧仁走后,忍冬推开窗,任由凉凉的夜风没入她的颈间。草原上的星星又多又亮,忍冬望着夜空发呆,算着日子,天快凉了呢。
一入秋,忍冬便感觉到了深深的凉意。草原早晚温差极大,她又素来畏寒,衣服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还是觉得飒飒秋风刺骨。
一年一度的秋猎是草原上最重要的活动,忍冬是建州的公主,牧仁的正妃,自该盛装出席。
秋猎上,牧仁是第一个射中猎物的人,便得了少年巴图鲁的封号。乌云自小在草原长大,亦是射箭的好手。
以前皇家秋围忍冬也跟着去过,不过那时她只是在外围观望,并未进前,如今她身在其中,也不知如何应对,只骑了马慢慢在草原上踱步。
乌云似是看出了她的踌躇不前,故意扬了扬弓,朗声道:“今日秋猎,王妃却不肯弯弓射箭,是不是看我们科尔沁部族的人不起,不屑出手呢?”
此话是明显的挑衅了。她推辞不过,只能接过那弓。
忍冬力气小,试了几次,竟连弓也拉不开。
牧仁的眼里闪过一丝疑虑,但话一出口却是嘲讽的语气:“你们满洲姑娘不是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吗?怎么到了你这,连弓都拉不开了?”
忍冬蹙眉,抬起了头,仍是不卑不亢道:“忍冬虽愚钝,却不敢忘先祖马上得天下的遗风。只是忍冬从小体弱多病,疏于习武,倒让王爷见笑了。”
她的一席话说得是婉转圆滑,滴水不漏,如此一来,不仅是牧仁,连乌云都没了言语。
又过了几日,牧仁路过她帐中,却并不见忍冬人影。问了侍卫才知道,原来是王妃请了草原上最好的弓箭手,教她骑射本领。
忍冬聪慧,又素来肯吃苦,骑马、射箭,样样都学,弓弦勒到血肉之中也丝毫不觉。
她忍着手指的痛,拉弓、上弦、搭箭,一举便射落了天上的雁。那雁折了翅膀,直直地向下坠落,忍冬的手指淌着血,那血一滴一滴滴在草原上,不多时便是一片鲜红。
忍冬还未回过神来,指尖便被莫名的温暖包裹,牧仁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滴血的手。
他看她一眼,叹道:“何苦这么拼命,再这样下去手都要废了。”
忍冬咬咬唇:“我不能丢我们建州女儿的脸,凭白让人耻笑了去。”
她一副输人不输气势的样子,倒让牧仁觉得好笑:“瞧你这样子,倒不像个娇生惯养的公主。”
忍冬也笑:“那我像什么?”
牧仁想了想:“像我们草原上的儿女,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忍冬摇摇头,又点点头:“或许我本就应该生活在这草原,只是错生在了皇宫里呢?”她叹了口气,“所以这就是命,半点不由人。”
忍冬回了帐中,牧仁不放心她的手指,送了来上好的金疮药。他将那药细细地洒在她手上,用白布缠了厚厚的一层。
看他认真的模样,忍冬不由得笑出了声:“可别缠了,再缠,我如何用这手写字?”
“你还要用这手写字?”
忍冬点点头:“闲来无事,读书写字打发时间而已。”
牧仁侧头望去,一旁的案几上堆了厚厚一摞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忍冬练的是娟秀的簪花小楷,字体倒很有一番气韵。
“王妃的字不错,可惜本王看不大懂。”
牧仁精通满蒙文字,汉话也说得很好,可惜汉字却认得不全。
他随手从案几上捡了张纸,随意一指,问道:“这几个字念什么?”
忍冬心里一凛,缓缓启了唇:“那是……我的名字。”
成婚以来,他只叫她王妃,言谈举止间皆是冷漠疏离。所以直至今日,他竟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婧婳。”
“婧婳?”牧仁默念着这个名字,微微皱了皱眉,“还真是拗口。”
顷刻间,有什么东西缓缓流过她的心房,忍冬忽然很想听他亲口叫一叫她的名字,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她望向牧仁,咬了咬唇,犹豫着道:“要不然,你叫我忍冬也行。”
见他挑眉,忍冬便同他解释起来:“我小时候身子弱,我娘……额娘怕我活不过冬天,便为我取了这样一个小名。”
他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眉不自觉地弯起来:“忍冬。”他叫着她的名字,轻声细语,一遍一遍,忍冬。
入了冬之后,忍冬怕冷,便总待在帐中不出来。忍冬帐中的炭火总是草原里烧得最旺的,牧仁每每进去,都要出一身汗。
忍冬是喜静的性子,读书时总不许旁人在侧。牧仁有时得闲,便也会捧了卷书在她跟前乱晃,读史书读得烦了,便去读兵书,如此反复,竟连一本书也未读完。
忍冬便笑他:“方读此,勿顾彼。”
“属你这里道理最多。”
忍冬这没有最烈的酒,没有最香的茶,却莫名让他觉得心安。
他曾经笃定地对她说过他不会爱上她,可如今连自己的心意竟然也不能确定起来。
她帐中常点着檀香,香气缭绕一室,忍冬看他在灯下读书的模样,俊朗的侧影打在帘子上,她也曾痴心地想着,要是真能这样一生一世就好了。
承元十二年冬,苍山维部发生叛乱,牧仁奉旨领兵出征,剿灭叛部。
这一仗足足打了三个月,直到次年开春,牧仁的军队才从苍山得胜而归。
他从战场上回来,连铠甲也未脱,直直地闯入忍冬帐中。她身上仍旧裹着冬装,偏巧穿着他走时穿着的那套衣服,在灯下临着一帖字,见他来了也只是笑笑,仿佛他们之间并未隔了三月的时光。
而他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忍冬,我要取乌云为侧妃了。”
忍冬写字的手顿了顿,眼睛逐渐黯淡下去。一滴墨滴在纸上晕染开来,忍冬轻声道:“好。”
不问他缘由,不出声制止,她简简单单答了个好字。
牧仁的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轰然炸开,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只有她写字的身影,和那些如鬼魅般不断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字。
乌云从小同他一起长大,自小在一处玩乐,她曾是他最亲近的人。这次剿灭叛部,乌云扮做小兵随军行了三千里,在两军混战时替他挡了本会射中他的那支箭。
右臂被射中,她从马上摔下来。一夜之间,她从草原上那个最骄傲的女孩跌至尘埃中,她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句话是:“牧仁哥哥,你娶我好不好?”
他无法不答应。
她如愿做了牧仁的侧妃,不出两个月便有了身孕,一时间,来来往往道喜送贺礼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乌云得了恩宠,人也愈发得意起来,开始有意无意地向忍冬挑衅。忍冬不欲与她争辩,由着她克扣了自己帐中的起居用度。
陪嫁过来的婢女看不过去,暗自抹了把泪:“公主就是好脾气,她也只敢欺负您。”
忍冬只是笑笑:“日子还长着呢,何必同她计较。”
她仿佛永远都是这样,闷闷的性子,不大爱说话,也不大爱笑,举手投足之间都规规矩矩,得空时便抄些诗书。
如此便又过了两月,乌云的身子已经显怀,也是头一次,她肯到忍冬帐中走动。
她摸着微隆的小腹,言谈之间颇是不屑:“王妃不愿见我,却还是要见我,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吧?”
忍冬在一旁读书,并不搭理她。乌云便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走上前去,附在她耳边道:“都说看书能使人静心,怎么王妃看了这些日子的书,心还是静不下来啊?”
忍冬抬眸疑惑地看着她,乌云的眼睛中突然迸发出一抹狠意,她突然握住忍冬的手,忍冬下意识地挣开,乌云就势便将腹部撞在了案几上,顺着台阶直直滚了下去。
“王妃……”乌云捂着腹部,断断续续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地上一片鲜红。
乌云的孩子是在入暮时分没的。
忍冬站在帐外,看着一盆又一盆鲜红的血水从里面端出来,已经预见了这场闹剧的结局。
她自小在皇宫中长大,宫中嫔妃们的龌龊手段她见得不少,如今轮到她自己被人算计,心反倒没有那么乱了。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乌云的帐中传来,牧仁从帐中出来,脸色铁青:“忍冬,乌云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她直直地看着他,眼中坚定:“我没碰过她,我没害过她的孩子,是她自己……”
突然之间,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眼中是不再掩饰的决绝与狠厉。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手指狠狠扣上她的脖颈:“为什么?你杀了她的孩子!”
“纵然你再恨她,可那毕竟是我的骨肉,稚子何辜,稚子何辜啊!”
他手上青筋暴起,用力极大,眼中杀意迸发,就在忍冬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掐死的时候,他松了手。
“我以为你是心存良善之人,原来是我看错了你。”
“夜凉了。”牧仁挥一挥手,好像要把牙齿咬碎,“你就在这里跪着,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好。”忍冬长舒了口气,直直地跪在草地上,“你让我跪,我便跪。”
她将头狠狠别过去,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可我没做过的事,我不认。”
牧仁的身影顿了顿,转身进了帐中,再不看她一眼。
更深露重,入了夜,气温降得极低,牧仁吩咐过不许人给她加衣,由着她在这夜里冻着,忍冬便只着了件单衣在帐前跪着,咬牙忍着。
乌云的帐中灯火通明,忍冬知道,她的夫君此刻在另一个人的帐中,安慰着她的失子之痛。
可她呢?她又算什么?单凭乌云一句话便将她踩到尘埃里,心仿佛被一把利刃狠狠割过,忍冬痛极了,却不出声。
夜半时分,乌云的帐中好像有声响,下一秒,忍冬便看见乌云像疯子般冲了出来,左手握着箭,直直地向她扑来。
箭矢没入皮肉,发出低沉的声音。等到手下侍卫反应过来将她们分开时,忍冬的血已流了一地。
她那一箭用力极大,刺穿了忍冬的肩膀。
她吹了一夜的风,肩膀又被利箭贯穿,瞬时间忍冬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痛极了,却咬着牙不出声,只是喃喃地说着胡话:“娘……娘……你别……”
恍惚中,有人从身后牢牢抱住她,唇贴到她耳边,低声道:“忍冬,忍冬不怕。”
有温热的液体滴到她的脸颊上,牧仁低声哄着她:“乌云失了孩子,你别怪她,拔出了箭,你就好了。”
忍冬烧得糊涂了,顺从地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太医将那断箭从她肩中拔出来时,忍冬痛得将指甲狠狠嵌入掌中。
她昏昏沉沉地睡去,死死握住他的手,像个落水的孩子抓住了救命稻草,贪恋地不肯松开。
忍冬从噩梦中转醒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的黄昏了。
逆光中,她看不清楚牧仁的面容,只听到他叹了口气:“忍冬,我以后都不会来看你了。”
她的手指死死抓住床幔,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恨我吗?”
忍冬抬头望他,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丝微笑:“如果我说的话你都不信,那我只问一句,你恨我吗?”
忍冬床头的案几上搁着那支刺伤她的断箭,牧仁拿过那箭放在掌中,用力一折,箭在他手中断为两半。
她听见他说:“断掉的箭不能完整,爱与恨,都没有意义了。”
她看了他良久,似要把他刻在心里,半晌只道:“如果以后都不能再见,那我只想记住你现在的样子。”
乌云失子,忍冬被禁足三月,牧仁走后,她觉得恶心,随后一阵干呕,请了太医来把脉,竟是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这个孩子,来得不合时宜,偏成为了他们人生中最后一点羁绊。
忍冬将手搭在小腹上,眼中似有无限柔情,她唤过婢女,叹了口气:“让王爷知道吧。”
这是他的骨肉,他有权知道他的存在,不管他的爹娘之间有多少猜忌和隔阂,孩子总是无辜的。
忍冬意料之中的,他还是来见她了。
忍冬的床头放着杯温热的茶,她吹了吹刚想饮下去,茶盏却被人一把夺了去。
牧仁哑着嗓子,垂眸看她:“女子有孕最忌饮茶,你害了一个孩子还不够,还要再害另一个吗?”
忍冬的心里像被人狠狠刺了一刀,鲜血淋漓。她叹了口气:“我忘记了,在你眼中,我还是那个害了你孩子的恶毒妇人。”
忍冬别过头去,尽量不让他看到她眼中的泪水:“我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养大他。”
牧仁走的时候给她留了句话,她在孕中,吃穿用度不能再克扣,若有短缺的就差人告诉他一声,苦了自己,别苦了孩子。
她坐在床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发呆。
忍冬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那天晚上,忍冬的帐中走了火。
开始只是一点零星的火星,风势渐大,整个帐中便烧了起来。
忍冬起先在帐中念书,念得乏了,在案几上打起瞌睡来。等到众人发现的时候,帐中已是一片火海。
牧仁冲进去的时候忍冬已经昏过去,右腿被掉下来的一块横梁砸中,让她动弹不得。
牧仁拼命拽开那横梁,却发现忍冬的下腹出血不止。他抱她出来的时候,忍冬整个人像在血里浸过一样。
她醒来的时候牧仁在她身边,忍冬死死地揪住他的领子:“孩子……还在不在……”
牧仁说了什么忍冬已经不清楚了,脑海中一片空白,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
“火是她放的,对不对?”
她想说话,却发现喉咙一片沙哑,说出来的话喑哑晦涩,像破掉的锣鼓,再也不能听了。
她没有哭,却有泪滴在她的手上。忍冬抬头,想伸手擦一擦他脸上的泪,却终究是垂下了手。
“你走吧,我累了。”
嗓子毁了,孩子没了,她和牧仁之间最后一点牵绊也没有了。
真好。
从此以后,千里万里,都不必再挂念着了。
忍冬没有想到的是,她还会来见她。
乌云梳着精致的发,曳步生莲,姗姗来迟。
忍冬不看她,下着自己手中的棋:“你何必……来见我……”
“我来是想看看王妃今日落到了何种田地。”
乌云凑近她,嫣红的唇像条吐着鲜红信子的蛇,精致又危险。她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替他挡了那一箭,又从马上摔了下来,命虽然救回来了,却再不能生育了。”
忍冬的口气亦无波澜:“原是如此,我说天下怎会有这样狠毒的母亲。”
“没有孩子,我如何在草原上立足?我在这草原上活了这么久,太医,婢女都是我的人,假孕对我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她叹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只有这样,他才能怜惜我。”
乌云把脸转向她,复又变得狠毒起来:“我得不到的东西,一把火烧了也干净。”
她喃喃自语,泪水从她脸上落下:“王妃?呵,你可知道,老王爷为牧仁哥哥求亲那一日,我在帐外跪了一夜,我这样想,兴许这一跪,王爷心软……可是一切都是痴心妄想……你是公主,你怎么会懂……”
疯了,都是疯子,痴念成魔,因爱生妒,忍冬从前不懂,现在却痛彻心扉。
这世上,向来痛苦的都是聪明人,糊涂的人最幸福。她清醒地活了十余年,竟不如一个疯子。
忍冬啊忍冬,做了十七年的忍冬,临了临了,却还被人唤一声公主,当真是可笑。
忍冬八岁,被父亲卖入宫中,入辛者库为婢。珍妃娘娘可怜她,将她带回了自己宫中做宫女,不用做那洒扫洗衣的活。
只是她的身子从那个时候便被冻坏了,每每冬天,手上冻疮都会让她苦不堪言。
忍冬十七岁那年,蒙古的使者前来求亲,愿与建州永结同好,皇帝本是指了珍妃的五公主婧婳前去和亲的,奈何婧婳是个烈性子,不愿离开京都去和亲,拼了命也不从,只道:“从前的朝晖姑姑便是在草原上没了的。我朝和亲的公主向来无善终,父皇是要让儿臣也步了她们的后尘吗?”
如此言论,皇帝也不得不动容,可宫中一时之间又没有适龄的公主,事情便一直僵持着。
珍妃当年的恩情,忍冬是无论如何都要回报的。婧婳不愿,忍冬便自愿代替公主和亲蒙古。
皇帝封她为蓁华公主,如此一来,也算是有个归宿。
忍冬不是没有想过,与其困在宫中孤苦一世,不如去草原拼一个未来。
这路虽说是她自己选的,可她身在其中,却也身不由己。
她孤苦了一世,走时也是自己一个人。
乌云走后,忍冬忽地吐出一口血。
她看着天空喃喃自语,手上带着的是出嫁时珍妃送她的龙凤云纹镯。
“珍妃娘娘的恩情忍冬已经还清,从此是生是死,都请娘娘不必挂念。”
忍冬在那个月凉如水的夜里沉沉睡去,再也没醒过来。
年少无知时也曾幻想过,她会遇到她的良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这样简单纯粹的愿望,这一生是求而不得了。
那牧仁呢?他可曾爱过她?
哪怕只有一分的爱。
忍冬走后,他常常一个人坐在草原上,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恍恍惚惚,总觉得她还没走,可是她帐中的灯再也没有亮起来。
牧仁想起冬天的时候,她总是怕冷,下雪了便躲在屋里不出来。他想起那年他猎了只白狐,做了张白狐皮给她做大氅,忍冬喜欢,却总也舍不得穿。
她有时大方得很,有时又极小家子气。
很奇怪,她在的时候自己并未好好待她,待到她真的走了,脑海中涌现的竟全是她的好。
记得他曾说过不爱她,现在,竟也食言了。
曾经他以为,他是爱乌云的,所以才能一再地容忍她的胡作非为。可当他真的娶乌云当侧妃的那一刻,他心心念念的,却是那个在灯下习字的身影。
他本该爱上她的,可是后来一切都乱了。乌云的泪水,忍冬的倔强,他试着相信她,却让恨意冲昏了头脑。
由爱生恨,大抵是这样的。
乌云失子的那件事情,忍冬至死都不认。她走后,牧仁下令彻查此事,终于撬动其中一个太医的嘴,从他口中得知乌云假孕的事。
乌云受了打击,整日疯疯癫癫在草原上游荡。可是她再疯又有什么用呢?
换不回一个忍冬。
如果当时他能够相信她一点,或者只是相信她这个人,不会做那样的事,在当时就下令彻查,他和忍冬是不是就不会彼此错过?
是他亲手毁了她,也毁了他的幸福。
牧仁想起成婚那日忍冬未唱完的歌谣,他翻了好多的古诗才找到。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汉乐府的古诗,读来唇齿生香,却不及那女子万分之一。
他还未告诉她,牧仁在蒙语里是江河的意思,还未告诉她,他喜欢她帐中温热的茶,他以为自己有很多的岁月可以和她共度,可惜,她和他终究是错过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