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之地

我路过过很多城镇集市，但此前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行经一个地方就叫作路过之地。

印象里国外集市最著名的，该是保罗·西蒙为毕业生这部电影所写的Scarborough斯卡波罗，在清扬敏感而悠长的曲调之中，反复吟唱的Parsley, Sage, Rosemary, Thyme四种香草，暗含的寓意是爱情、力量、忠诚和勇气，也刚好对应这电影的价值观，里面少年老成的达斯丁·霍夫曼，从出场时深重的呼吸伴随的寂静之声开始，历经风流罗宾逊太太的不伦挑逗和她美丽女儿莱恩的心动爱情，夹在矛盾之间的大学毕业生倍受折磨，但成长中的青年人最终没有屈从于一步步紧逼而来的冷酷现实。影片结束时，当两个青年人携手坐在公交车后座上时，寂静之声再次渐渐响起，达斯丁的满面笑容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这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随着歌声，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狭窄清冷小巷里，远离身后的喧嚣人群，一个人踽踽独行走向步步虚空之间的黑暗，但与影片开头不同，经历了分分合合波波折折后，此时的寂静之声中隐约带着希望二字。

如果说斯卡波罗集市这个英国小镇孤悬海外，所经之人不多的话，那么深处欧洲大陆此处的海德堡，则是地处四通八达的要冲之地。从法兰克福到斯图加特，在途经莱茵河支流的内卡河时，很多人路过这个城市时都留恋不已，塑造过加西莫多的维克多·雨果Hugo到此之后无法自拔，描写过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约翰·沃尔夫冈·歌德到此之后就说自己把心丢在了这里，而马克·吐温说此处是他到过的最美之地。我来到这里时，是从伍伯塔尔沿着不限速的德国高速，奔向奔驰总部所在斯图加特的路上。一路景色有时恍惚间就像是身处童话，也难怪格林童话里睡美人白雪公主灰姑娘铁汉斯青蛙王子们所在的城堡密林都是源自这片土地啊。

早年间的德国人或者说日耳曼人居住在莱茵河右岸，自日耳曼人法兰克部的查理大帝，据说就是扑克牌里的没胡子红桃老K，他取代西罗马帝国建立神圣罗马帝国以来，就开始了德国的第一帝国时代。而后帝国分崩离析，变成了东法兰克、西法兰克和中法兰克三个帝国，大致对应着如今德国、法国和意大利的疆域。东法兰克大部也成了松散的莱茵邦联，各路诸侯各有领地城堡，普鲁士逐渐兴起，也就有了无数格林童话里的国王王后王子公主。再后来就是法国大革命后有普鲁士参加的反法同盟，在奥斯特里兹三皇会战被拿破仑所败，灭了神圣罗马帝国。几十年后俾斯麦得威廉一世赏识励精图治铁血治国，普丹普奥普法三场战争下来为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建立奠定基础，可惜后继的建造过勃兰登堡门的威廉二世改弦易辙轻起战端，最终一战身败国破成为笑柄。再后来的魏玛共和国，以及希勒特纳粹德国的第三帝国就是我们历史课本上熟知的了。正在浮想联翩，不经意已经走在波光粼粼映照之间的古桥Alte Brueke上了，眯着眼睛俯视穿城而过的内卡河水在夕阳下悠悠流淌，却想起汪元量的一首小诗：灌州河水曲如弓，青草坪边路向东。船过州南忽奇绝，一如湖上藉花风。

但这座桥却并非旧物，而是在二战后由此处市民发起重建的。据说本来盟军进攻德国时，决定留一个城市不轰炸而作盟军司令部用，一位当年曾在海德堡大学读书的美军将军用红色铅笔圈选了这个城市，可这座十六世纪的古桥终究还是被德军自己炸掉了。古城古城，美国是没有的，欧洲是很多的，我们也是很多的。可留在现在，被这样拆来拆去的名城除了名字还剩下多少？与建国后梁思成奔走哭号的北京类似，维克多·雨果在完成巴黎圣母院后，在目睹巴黎无数文物建筑拆除之后也写下来向拆房者宣战：我们美丽的老巴黎已经所剩不多了，可他每天仍在拆下去……最终推动法国在十七世纪末就制定了第一部文物建筑保护法。

这是另一种的五十年中言定验吧，清华建筑系的梁思成和南京中央大学建筑系的陈占祥提出的在京西建设新行政中心的方案，究竟成了北京市在京东的通州迁府的现实。旧城墙门楼拆尽，衮衮诸门只剩得在地铁站名存活下来，如今的京城雾霾漫天拥堵遍地人口膨胀，有成为超级城市的决心，却没有做好超级城市配套的准备。君不见德里外有新德里，京都东还有新东京？随着国际化的再进一步发展和人口的更加无序膨胀，我们引以为傲的治安不知会不会变成美国和欧洲那些移民极多的城市一样，城中心成了贫民窟而富人环居卫星城，夜里的北京不再是可以在这里肆意欢笑和哭泣以及祈祷和迷茫的所在，而是胆战心惊地时常宵禁不敢出门？

原来便横跨内科河南北两岸的古桥，由选帝侯卡尔特奥多建于十六世纪末，南岸的桥头堡是老城的城门口，旁边便有他的雕像。但更抢风头的则是桥头的铜猴雕像，就像斯芬克斯一样，向这路过之地的异乡过客们问着问题。

Was thustu mich hie angaffen?（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Hastu nicht gesehen den alten Affen?（难道你没有看过老猴子？）

Zu Heydelberg sich dich hin und her（在海德堡四处转转吧，）

Da findestu wol meines gleichen mehr.（你会看到很多我的同类。）

右手做着非常六加一的手势，左手握铜镜该是让路人们照照自己的样子反省一下吧？像是在问，你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难道你没有看过自己？在这里转转吧，人们都是这个样子的。有趣的是，猴子雕像头部是中空的，好多游人都会将头伸进雕像留影照相。那么，拍摄的是人还是猴子？是雕像还是自己？这个历来以哲学闻名于世的城市给过路的人们还是留下这样的思考题了，到底我是谁？

古桥南北各有一个雕像，南面的是建桥的选帝侯，北边则是雅典娜。在南面雕像下看着桥墩，密密刻着30cm刻度的高度标记，而每年洪水高度也都做好记录，就像哈尔滨的防洪纪念碑一样。向北望去，越过雅典娜的雕像，隐约能够看到有条著名的哲学家小路Philosophenweg与河道平行，据说黑格尔任教海德堡大学时就经常徜徉其间，那么同样在此的费尔巴哈、席勒和歌德们呢？

哲学和科学是一样的么，如果说科学可以经由公式语言来固化下来便于学习，那哲学呢？什么是真，什么是美，什么是存在，什么是欲望，什么是空，什么是有，我是谁是我，你是谁是你，从哪来到哪去……一旦搞清楚其中的某一类问题，比方太阳月亮的运行轨迹，那么这些原来的哲学问题便会形成科学，但这些主观性很强涉及人性的问题，仍然终究在哲学这个大筐里分不出去。可你要知道，只拥有一点点肤浅的哲学知识是危险的。康德谢林叔本华海德格尔们，能沉醉于抽象世界为我们的精神点燃一座座灯塔而不再孤寂。他们理智克制诱惑，耐性超脱烦躁，静思而不致沉沦。也许德国人乐于做这些事情吧，也许进入状态后确实会觉得思维本身是充满快乐的，对这种心流的精神力完全投入真的会带来高度兴奋和充实吧。不过，一旦这种思辨再和敏感心性混杂起来，确实会带来无穷烦恼，比方歌德的成名作少年维特之烦恼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比方英俊少年里的那首歌眼望四周阳光照的小小少年Kleine Kinder。

海德堡的堡在十六世纪，被法王路易十四攻陷，现在这做当年欧洲最大城堡之一的城堡也只余下王座山上的这座城堡正门，仍可看到残垣断壁上的精美雕塑和恢弘气势，里面据说还有世界上最大的酒桶。不过在这样的城市里，在这样的美好夕阳下，不如沿着主街Hauptstrasse游游转转，找家可心的咖啡店或者甜品店，坐在露天椅子上晒着太阳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去得匆忙，有家大有名气的学生之吻巧克力店没有见到，可对于这么美的地方，也该留点遗憾才是。

不经意间还拍下这个大众艺术博物馆的门口，南亚次大陆上的小乘佛像跏趺端坐在门口右手边，颈着白色丝带，在这座哲学之城冥想思辨，不知修得罗汉果没。皮囊东西方虽然迥异，内在意识却无二致，同样的爱河欲火痴心妄想，同样的要勘破想清，同样也得欲平苦海浪先干爱河水。佛这么远来到这里，算是西方佛还是东方佛呢？原来却是如来佛无差别吧。当年在沙坡头手握一把尘土写下个偈子，当时以为自己悟了，现在回头看，见山又是山，原来才看懂自己当年写的东西。这算是当年的福至心灵通达未来不？那个偈语说：一灯一经了挂碍，一诗一酒也开怀。一灭一起因缘法，一沙一尘总如来。

行路难，行路难，走在这路过之地铺着猫脸石颠颠簸簸的小路上，原来我和街上的每个猴子一样，也是四顾彷徨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