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曲野调总相宜,茫茫太平青青柏

——追记丰都县非遗项目太平山歌传承人张宜柏

文/代磊

       烟雨凄迷,群山苍茫。两台汽车正疾驰在七曜山林场崎岖的盘山公路上,纷乱横飞的寒雨扑打着车窗,沉闷的发动机吼声如牛,似乎注定这是一次迟来的寻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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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夕节的前一天,丰都县文化馆馆长李桢带领非遗专干等一行7人,赶赴海拔近2000米的太平坝乡。此行的目的,是寻访太平山歌的传承人张宜柏。78岁的他,曾多次向文化馆等单位写信,期盼县文化部门组织力量对太平山歌开展挖掘保护,他在信中写道:“年逾古稀百病缠,心事未了心难安。山歌离我日渐远,我辈入土谁承传?”情之切切,可见一斑。眼下,山道曲折盘旋,汽车颠簸不停,车内气氛一直都很凝重。就在我们辗转成行之时,一个消息传来,张宜柏老人已于几天前病故了!无法言说的遗憾,让我们相视无语,每个人都如同车窗外闪过的松柏一般,静穆而肃然。

      十七八岁唛不唱歌,二十几岁噻瞌睡呀多。三十一二唛当家去哟,哪个还有心喏唱山歌。——《唱山歌·一》

       太平坝乡位于丰都县东南角,地处七曜山山脉洼地,与石柱、彭水县接壤。这里四面群山,中间却有两处坦荡如砥的小平原,当地人称“上坝”和“下坝”,太平坝由此得名。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和气候环境,这里林地广袤,植被繁盛,乡民们祖祖辈辈放马牧牛,依靠栽植烟叶、玉米、土豆等,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山歌,作为记录当地人生产生活习俗、表达和交流思想情感的古朴载体,如同这平坝上缓缓流动的小溪,承载着悠悠的时光,在每个人的心间萦回流淌。

       当我们抵达乡场,提前取得联系的张宜柏的大儿子张晓东,已经站在中心广场的奔牛雕塑前翘首等待多时了。张晓东年约五十,多年打工在外,近些年,太平坝乡大力发展乡村旅游,支持乡民回乡创业,他和妻子在乡场中心附近开起了农家旅馆。明天就是乡里举办的七夕相亲民俗文化节,外来游客如织,住客爆满,听说我们要来,他硬是为我们空出4个房间,我们反复解释说已经联系好了住处,他才重新接纳住客。

       在他的热情引路和解说下,我们来到下坝村1组,这里三间老旧但整洁的土木瓦房,就是张宜柏老人的故居。1939年5月,张宜柏出生在太平坝乡一个大家庭中。父亲张洪发,生于民国七年,是当地一位老学儒,母亲严文啟,勤劳贤淑,是典型的传统家庭妇女。张宜柏一代,有兄弟姊妹八人,都按照家族姓氏,取“宜”字辈,男名“树、枝、桂、柏、槐”,女名“芬、芳、舒”等,祖辈们都习惯通过取名,将树木花草的精魂嵌到子孙的生命里去。

      张宜柏排行第五,身材瘦高,眉清目秀,聪慧机敏,深得长辈喜爱,因而识字最多。在解放前那段苦难的岁月里,他小小年纪,就跟随父辈们替地主干活,感受着生活的艰辛和苦难,同时,他也濡染着劳动人民的坚韧勤劳与豁达乐观。一边劳动一边哼唱山歌,成为张宜柏最深刻的童年记忆,以至于解放后,识文断字、能说会唱的他成为了村校教师,守着这方山水,教诲着一代又一代乡里孩童。

        由于对语言文字的敏感,张宜柏老师对山歌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趣和感情,和他一起长大的同村好友程时雄介绍说,他们十多岁时一起干活,就经常听张宜柏自编自唱山歌,“他唱山歌就像我们说话一样,张口就来,我们都佩服他得很”。劳动改变着人们的物质生活,也孕育了艺术与审美,在这深山密林之间,太平山歌成为了男女老少生产生活中表情达意的重要载体,承载着他们的苦乐悲喜,铭刻着一段段唏嘘不已的记忆。

       好久没有唛唱山歌,喉咙张起噻蠈蛛呀窝,扯根龙毛唛来打扫哟,打扫喉咙哟唱山歌。——《唱山歌·二》

       在张宜柏的故居,大门上还残留着一幅对联,“白手兴家多勤苦,一生精心耕教坛”,横批是“先苦后甜”,粗看笔画拙朴,细品字字用心。张晓东介绍说,这是父亲在世时自己创作并亲手题写的,他总是习惯把自己的境遇和感受写进对联里。的确,这副对联确实体现了张宜柏平凡而厚重的一生,也足以看出老人一直以来对生活的执着与挚爱,而山歌作为老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寄托着他对生活的热爱。

       张宜柏唱着山歌、听着山歌长大;长大后,他又收集山歌、整理山歌、创作山歌。在学校教书的那些日子,他把山歌教给他的学生们;退休以后,他拄着手杖挎着书包,走遍了太平坝乡的各村各户,走遍了周边的暨龙、都督、栗子、龙河、厂天等乡镇,还深入到石柱万宝、彭水棣棠等邻近区县采集山歌。他根据自己多年唱山歌的经验,把听来的山歌片段收集归类,整理完善成册。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在自己看来是热爱,在家人看来是偏执,用他老伴的话形容,张宜柏“从退休直到去世,不是在外边唱山歌,就是坐在桌子前边写山歌”,二儿子张正方回忆说,父亲临终“在病床上躺着,还在修改自己新写的一首山歌,还特别交待几个儿女要把他搜集的山歌整理好,保存好,不能让山歌消失在这一辈人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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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山歌的魅力究竟在哪?张宜柏为什么这么狂热地喜爱太平山歌?在老人遗留下来的文字里面,没有系统地阐述过。问到他的家人,他们也答不上来。一阵沉默之后,张晓东从里屋搬出一个抽屉摆在门口,抽屉里红绿蓝黄,满满装的全是各种证件和获奖证书。有解放初期的报刊记者证、文学协会会员证、教师证,还有参加香港、台湾及全国诗词创作比赛的获奖证书,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张晓东说,这些东西在别人看来没啥价值,可父亲一直视若珍宝。在张宜柏曾经兀坐苦思、奋笔疾书的那张写字台旁,用绳子捆勒起来的两叠文稿纸足有一人高,这些文稿纸上或草或楷的笔迹,让我们似乎窥见了张宜柏老人的内心世界。

       一民一风,一地一俗,太平山歌是太平坝人祖祖辈辈劳作与生活的鲜活写照,是太平坝乡世世代代历史的最好见证。那些日常生活里的开心与欢笑、悲伤和泪水、失落与沉默、孤独和寂寥,都融进一首首古朴单调的山歌里,一遍又一遍地传唱着,点滴的诗意浸润着张宜柏老人,他通过太平山歌,从浑厚的历史文化中吸取活力,支撑着他诗意的一生。或许,这就是太平山歌的魅力所在吧。

       石匠难打唛石狮子,木匠难起噻转角呀楼,芝麻不打唛不出油哟,山歌不唱唛冷哦秋秋。—《唱山歌·三》

       在张宜柏家人的推荐下,我们另外寻访了当地几位会唱太平山歌的乡民,这些人的年龄都在五、六十岁左右,要再年轻的就很难找了。张晓东感慨说,他从小听父亲唱山歌,但真正要学唱山歌,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加上自己多年外出打工,对家乡的历史文化了解得并不太多,没有情感的共鸣,再也唱不出父亲那样动人心弦的山歌了。二儿子张正方说,计划将父亲遗留下来的太平山歌手稿仔细整理一遍,将来在适当的时候编排出版,也算了一了父亲的遗愿,为父亲毕生奋斗的事业画一个比较圆满的句号吧。

       就在我们的寻访即将结束的时候,张晓东介绍说,这里马上要举办“太平坝乡第二届七夕相亲民俗文化节”,有几个原生态的山歌节目,都是父亲张宜柏创作和编排的。我们临时决定延迟归程,到活动现场去,认真聆听一回张宜柏老人的太平山歌,认真感受一次太平坝的山川草木所凝结成的美丽音符,认真亲近一次荣辱不惊生死不断的历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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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氏先贤宜柏叟,年岁且尽笔不休。青史赖尔得永记,野句因君方长留。今作山川同日月,魂化草木共春秋。儿孙继愤思遗志,后辈感怀图未酬”。太平山歌的发掘、申报和保护工作,并没有因为张宜柏老人的离去而停止,许多后来人正在为此不断努力,老人的遗愿终会实现,云天之间终会响起那拨动心弦的太平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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