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肆】私藏龙袍 幽州战火
太和四年新岁,大明宫中一派喜色。各宫各院都按时历挂好灯笼换了桃符,唯独紫宸殿,似乎总比各宫慢上半拍,每每要王福荃亲自过问方能办得妥当。
嫔妃宫人私下传言,如此忙乱,大约与花少监——如今当称安平郡王——那反复的伤病有关。
那日花无欢刚刚转醒,与李涵说了几句话就没了声息,竟是又昏了过去。
李涵惊惶,待宫人向来温和的皇帝怒极之下甚至说出“如果花少监有任何闪失,朕要你们所有人陪葬”的话。
李涵整夜未眠。然不知是为避嫌,亦或是近情切,他只守在殿外负手踱步,未踏入寝殿半步。
直到太医署医正再三以性命担保花少监伤情无虞,李涵才稍稍放下心来,带着一身朝露匆忙赶去正殿理政。
好在这位郡王殿下并没他看起来那样文弱。随着他的伤情一日日转好,宫人们渐渐不再提心吊胆,这才没有在年节上出更多纰漏。
年节后,漳王在安南平定军乱、固建城池的消息从南境加急送回长安,给新岁添了些喜气。李涵看到这份奏报时,眉目间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却听殿外太监高声来报,神策中尉王守澄求见圣上。
李涵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阖上奏章,半晌还是着王福荃将人宣了进来。
王福荃察言观色,手中麈尾一摆,摆起官威扬声道,“宣,神策中尉王守澄,觐见!”
王守澄穿着新裁制的官袍,面露喜色,进殿便高呼“圣上大喜”。
李涵眯了眯眼睛,挑起嘴角,免了他行了一半的礼,“爱卿倒是说说,朕何喜之有啊?”
王守澄正躬身屈膝准备行大礼,不料李涵今日却并没如往常一般由他行礼,反而免了他的礼。又听皇帝问话,起身有些急,险些闪了腰。
“老臣听闻漳王殿下已平定了安南军乱,特来恭喜圣上。”
李涵看着王守澄一副良臣的模样,心中不齿,却依然起身绕过龙案,抬手虚扶了他一把,“爱卿倒是消息灵通啊。”
他语气稀疏平常,王守澄却惊出一身冷汗,暗道自己太过心急,忙道,“安南军乱,兹事体大,漳王虽年少有为,但未尝治军,老臣难免多关注些。”
李涵笑道,“若是朝中多些像王大人一样的官员,朕可高枕无忧矣!”
王守澄在一旁陪笑,眼皮一撩,扫了眼正开怀的君王,斟酌片刻开口道,“圣上有韩将军这样的能臣辅佐,又有漳王这般年少有为的宗亲鼎力相助,必能攘除夷狄,平定四海,留万世圣名!”
见李涵面带笑意,王守澄又道,“说来漳王殿下,当真是真龙血脉、鸾凤之姿。臣听闻坊间传说,漳王有虞舜之才,假以时日……”
王守澄一直暗自瞧着李涵,此时见他板起脸,便适时收了声,低眉顺眼的立在一旁。
这是将李涵当作他那沉溺美色、耽于享乐的皇兄来哄骗了。
李涵本欲当面驳斥王守澄,心念一转,此时斥责他也并不能阻止“坊间传说”那悠悠众口,于是佯怒道,“好一个‘虞舜之才’!朕竟不知自己的皇弟还有如此德行!”
王守澄先前打压了御前得宠的花无欢,不免有些自得,只道自己这一番话引得李涵怀疑起李凑,却不想早就被李涵识破他并不高明的离间之计。
不待王守澄将神策府诸多杂事奏报完毕,李涵便挥退了他,坐回龙椅上,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角。
忽觉一双微凉的手轻轻贴上他的后颈,在风池风府二穴慢慢按了几下,像是将额上紧箍松开一般,须臾便缓解了钝痛。
李涵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来人手,“你怎么来了?”
花无欢形容消瘦面色苍白,唇间更是少些血色,一直萦绕眉间的愁色倒是丝毫未减,“王守澄这是离间在陛下与漳王。陛下,万不可轻信人言!”
月前花无欢刚能下地走动,头一桩事便是朝李涵告罪谢恩,而后搬出紫宸殿,回到他在内侍省的院子去住。
原本李涵体恤他重伤初愈,免了他在近前伺候。可当他真的一连多日未见到花无欢时,心中又有些道不明的酸涩。若不是王福荃提醒他“关心则乱”,他恐怕早到内侍省去探望了。
却说此时,李涵本欲问他近日伤势如何,不想他一心只为李凑,且对自己毫无信任,顿觉一口气闷在胸口,直堵得眼前发黑。
李涵心中有怨,原本握紧花无欢的手不觉松开来,定定注视着他,眼中几番闪烁,终于还是没有解释,拂袖离去了。
王福荃急忙跟上,不忘回头朝花无欢使了个眼色——王守澄进宫面圣,是他差小太监给花无欢通风报信的,本欲他能为圣上排忧,不想二人却生了龃龉。如今看来,花少监还是太过心急了……
李涵疾步出了御书房,埋首走了几刻,待到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太液池附近的杏林。初春乍暖,这些杏树大多抽枝发芽,赤色枝条上已有零星粉白花苞,不由让人憧憬它们浩浩荡荡绽放在将至的仲春时的模样,以及……在漫天花雨中负剑而立的身影。
李涵摇摇头,似是想将骤然扰乱心弦的某段回忆驱出脑海,可那人早就在多年前就占据了他全部的目光与心绪——李涵有些无奈的想,花无欢便是那帖疗愈顽疾却也要人性命的药,早在他发觉前便已渗透四肢百骸,此时想要戒掉却是万万不能了。
有佩环声遥遥,由远及近,带着一阵幽香。李涵收起满腔心事,朝来人露出温和一笑。
贤妃在宫人簇拥下袅袅婷婷走来,朝李涵盈盈一拜,眉目和善、体态轻盈,丝毫不见孕期的僵硬与沉重。
李涵俯身拉起她来,“你有着身孕,就不要再拘这些礼了。”
贤妃从侍婢手上接过五蝶捧寿紫铜炉递给李涵,“初春虽暖,然太液池地势开阔不免风大,圣上当心着凉。”
说完朝王福荃道,“本宫为圣上制了件轻裘披风,劳烦王公公晚些差人到紫兰殿取给陛下。”王福荃忙道“不敢”,称自己随侍皇上无暇分身,立时便差人去取。
贤妃轻轻点了点头,见李涵笑看自己,面色不由一红,“圣上事忙,臣妾这便告退了。只是……”她低头思量片刻,“想来圣上忙于政务,不得空与太皇太后共叙天伦。太皇太后近日时常与后宫嫔妃走动……”
李涵眉头一挑,他这位“皇奶奶”近两年虽蛰伏后宫,可她早年常以武后自比,想来心里多少是有不服的。她此番出山频繁走动,是要有什么动作?
见贤妃谨慎斟酌词句的模样,李涵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云鬓,“你的意思朕知晓了,朕自会处理。贤妃……万事小心。”
贤妃眼圈一红,松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臣妾回宫便称病谢客,定会顾好腹中龙儿。”
李涵替她扶正微斜的凤首步摇,“是照顾好自己和龙儿。朕会让太医署小心你们母子的饮食起居,你放心便是。”
待贤妃走后,李涵又在杏林流连了一阵,直到手中铜炉冷透、香气消散,才吩咐摆驾嘉寿殿。
太皇太后见到李涵时并不疏离,慈祥好似一个寻常老妪在关心孙儿,“哀家日盼夜盼,终于把你给盼来了。皇帝近来可好?”
李涵搀扶着她走进殿内,也是一副孝贤的模样,“让太皇太后操心了。”
太皇太后拉李涵坐下,“哀家看到孙儿们个个儿成才,日后九泉之下也能告慰先帝了。”
李涵接道,“如今除了五皇弟军功在身,六皇弟也平乱有功。可惜两位皇弟已经功无可嘉,否则朕定要再进一进他们的爵位。”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只道,“哀家如今年纪大了,总是想起许多陈年旧事。”
李涵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太皇太后点点头,捻起佛珠起身走动,“那日与阮太妃说起,你父皇尚在时,大约是长庆二年时,任她族亲元喜为安南都护。阮元喜到任后主持修建新城,但开工前相者却预言说他无力修建大城。”
李涵挑眉,“朕确实未听说过安南在长庆年间有大兴土木,这位阮公难道甘愿为一句飘渺的卦文放弃为官政绩吗?”
太皇太后笑道,“阮元喜乃国子监生出身,颇通天象命理,与相者解卦,预言五十年内必有高人定都建府,成就霸业,遂上书撤了这工程。如今哀家听说你六皇弟在安南平定军乱,准备修葺城池,方觉这位相者所言非虚。”
李涵想起书案上李凑那本奏章,只觉得脊背发寒。
花无欢自那日后再也未见过李涵。
皇帝无召,他也不知该寻什么由头去面圣,索性逃避一时算一时。他领着郡王封赏,又有枢密使与内侍少监的双份俸禄,如今却一日闲过一日,去秋妃所居的承香殿的频率便愈发高了起来。
这日他取了凉州新进贡的瓜果给秋妃送去,刚近殿门便听到翠凰疾声道,“你究竟是何居心?”
秋妃喜静,宫中随侍不过一十二人,其中尤以尚宫翠凰最为倚重。翠凰平素稳重老成,少见如此疾言厉色,花无欢眉头一皱,快走几步进殿。
只见秋妃正僵立在倾倒的屏风旁,身侧是杏目圆瞪的翠凰和一个跪伏在地的宫女。花无欢只看了一眼便觉如同惊雷贯体,怔在原地——秋妃身后原本应是六扇书画屏风,此时倒在地上没了遮挡,后方木施上那明晃晃的龙袍便显得格外刺目。
翠凰见花无欢进来有些慌张,秋妃倒是反应过来,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阖上殿门。
花无欢强忍住心中震骇,转身将殿门关上,方才还清明敞亮的殿中一时有些晦暗。
翠凰定了定心神,上前接过花无欢手中的食盒,经过那宫女身边时还不忘狠狠瞪了她一眼。
花无欢向秋妃见礼,对那皇袍视若未见,只问道,“娘娘何以忧心忡忡?”
不待秋妃开口,翠凰怒答道,“全赖这婢子!好端端竟敢陷害娘娘!幸而今日我瞧见了,若是被旁人知晓,岂不是害惨了娘娘?”
那宫女方才一直委顿在地、抽噎不止,听闻此言高呼道,“翠凰姐姐莫要冤我!”
花无欢皱眉,抬手按住那宫女,“你轻声些,若是有冤屈,你说与我便是。”
他本就生得玉质含章,此时有意轻声低语,颇有蛊惑之意。那宫女紧拽住花无欢的衣摆,急喘了片刻,倒当真渐渐安静下来。
只听她道,“郡王明鉴,婢子虽是低等宫女,却也知在宫中,主仆素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婢子看娘娘平素极为珍视这件衣袍,又见今日天气晴好,便想着将它取出来晾晒一番。不想翠凰姐姐瞧见了,张口便说婢子有意陷害娘娘,要将婢子交由掖庭令送去暴室。郡王慈悲,求您在娘娘面前替婢子求求情吧!”说完便连连叩首,额头叩在青色方砖上,咚咚作响。
秋妃抖了抖帕子掩了掩眼角,“先皇龙驭宾天,本宫思念难当,早年间几番求于尚衣局掌事,才留下先皇这套龙袍,权作寄托。珍之爱之,却从未示人,正是为了避人口舌。”秋妃颇负贤良温婉之名,此时气急,也不过伸手朝那宫人指了指,“不想此番被这小女子轻易拿出来,本宫一时也没了主意。”
翠凰眼珠一转,上前拽起那宫女,“奴婢先带这罪婢下去。”
待翠凰将人拖了出去,花无欢犹豫片刻,上前将那龙袍取下,“娘娘,此事交给无欢来处理。娘娘只当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
见秋妃面露不忍,花无欢又道,“娘娘不喜杀戮,将她远远地送走便是。”
打发个宫女出宫,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此人行事明显有人暗中指使,花无欢心中存疑,不得不提起十二分小心,眼看半月将过却无事发生,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暮春之末,宫中繁花烂漫,一派生机勃勃。
这天清晨,花无欢刚起身,打算推开窗子透透气,就看见李涵定定地站在院中枇杷树下,面露倦色,忙披了件外袍推门而出。
“陛下?”花无欢走到近前轻唤了声,李涵却没有反应。花无欢伸手握住李涵的手,只觉得他的掌心一片冰凉。
李涵如梦方醒,转过头来,目光渐渐恢复清明,“无欢……”
听他语气中沾染了些许哽咽,花无欢心中陡然一空。
“无欢,六皇弟在安南出事了。”
李涵许久以来未曾露出如此茫然无措的样子,倒让原本心下慌乱的花无欢忽然平静下来,握了握李涵的手,“凑弟为人机警,又有先皇和先太妃之灵护佑,即使有凶险也必能逢凶化吉。倒是陛下,在院中站了许久,要保重龙体。”说完便将李涵拉回屋内。
换下了露湿的外袍,又饮了半盏热茶,李涵幽幽然吐出一口气,“我失态了,让你见笑。”
花无欢将那本被李涵攥了半宿的奏章放回桌上,轻轻道,“那如今我这项上人头可是记在陛下账上了。”
李涵一怔,没想到花无欢居然还有心思同他打趣,刚想说些什么,又听花无欢正色道,“这奏折乃凑弟随行家将所书,真伪倒不必存疑。只是——”
花无欢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了两下桌面,而后按在那本奏章上,“凑弟遇袭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事出反常必妖,臣建议暗中彻查此事。”
李涵点头,“与我亲近的兄弟中,五皇弟手握兵权,本就令人忌惮。如今六皇弟也要在朝中立足,有些人按捺不住,想要趁他根基未稳便除掉他,也好在朝中令我掣肘。”
花无欢愤然道,“王守澄他好大的胆子。”
李涵轻轻摇了摇头,“只怕这老贼这次只是那把杀人的刀,想要向他的新主子示好。”
花无欢闻言怔了一下,与李涵对视了一眼,眉头锁得更深。
翌日,漳王遇刺,不日回朝的消息在朝会时放出,群臣哗然。
一时间,为为漳王治理安南请功的、因漳王擅离封地求皇帝降罪的,各派势力轮番登场,原本还算稳定的朝中局势顿时成了一潭浑水,只是身在局中的众人,不知谁是水中鱼,谁又是那捕鱼人。
李凑受伤的消息,像是打开了一个闸门,前朝局势波谲云诡,后宫也是状况频出。
“黄才人今日如何了?”李涵下了朝,正乘肩舆往御书房去,侧过头问一旁随行的王福荃。
王福荃回道,“听医女回禀,黄才人昨夜症状凶险,今日已无大碍。另外,胡婕妤自请搬去紫兰殿,以便照顾一二。”
李涵轻笑,“她们二人倒是姐妹情深。”挥了挥手,“告诉她朕准了。另外,让王昭仪和许宝林搬出去,就去胡婕妤原本住的拾翠殿吧。”
王福荃应了声“是”,心下暗道胡婕妤好生聪颖,此举深得圣心,一跃成了紫兰殿主位。另外,黄才人这急症来得蹊跷,此举也算替她化解了一二。
同样暗自称赞胡婕妤机敏的,还有听到消息的花无欢。
他散朝后还要去枢密院当值,晚间才回到内侍省的小院子,原本无心用晚膳,可小太监文德抱着食盒围着他聒噪,大有他不肯吃饭便整夜不停的趋势。他不胜其扰,只好坐下用膳,文德便跪坐在一旁,给他讲今日胡婕妤入主紫兰殿时的气派。
紫兰殿原来那位王昭仪是王守澄的世家侄女,早在李涵还是江王时便已是王府侧妃。当年王守澄选择拥立李涵,大约也是李涵“表里如一”的闲散王爷的模样令那老狐狸满意。可怜那女子生而为棋,李涵即位后虽封了昭仪,却失了圣心。如此一来,暗害黄才人究竟是女子的嫉妒,还是王守澄又有什么阴谋,还未能估量。
“殿下?少监大人?”见花无欢握着镶银牙箸的手虚抬着,一双美目映着烛光一眨不眨,像是透过这薄粥小菜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文德抬手在花无欢眼前晃了两下,“您没有在听文德讲话啊。”语气委屈,足像是被忽略的孩子。
花无欢回过神来轻笑一声,抬手在他额上弹了一下,“你若钦羡婕妤的风光,明日便送你去紫兰殿当值可好?”
文德夸张地用双手捂住额头,大叫一声“不要”,扭身跑了。
花无欢被他逗乐了,不由笑出了声,眉眼弯弯,烛影在眼尾画了一道轻痕,犹似画中人。
“我来得巧,无欢如此开怀的样子不应只有这满室烛火荧光可见。”李涵跨进屋子时,不由自主的被他的笑颜吸引。见他放下匙箸要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将他按住,“你安心用膳便是。我这一张嘴,每日要同你说数遍‘免礼’,简直要将嘴皮子磨破了。”
花无欢只得坐下,腹诽李涵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油嘴滑舌?
因这样的认知怔了一下,花无欢复端起碗筷,看了眼早已随意坐下的李涵,“夜深了,陛下亲自来内侍省,是为了黄才人的事?”
李涵没有带随行侍卫宫人,显然是不想有人察觉行踪,而近来需要暗探的事,花无欢不做他想。
“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李涵抬手指了指他,“今日飞鸾入主紫兰殿,想必你也听说了。”
花无欢虽为内侍少监,与后宫佳人——尤其近年圣眷不断的胡黄二人——也算相熟,但今日头一次听到李涵唤其闺名,心中仿佛被翠鸟尾羽轻扫了一下,执汤匙的手一顿,陡然与莹润的秘色瓷碗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他不动声色的将碗放回案上,面色平静如水,“胡婕妤平素不是高调之人,此番作为必是陛下授意。陛下要钓的鱼,可上钩了?”
李涵目光灼灼看着他读解自己的棋局,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舒坦地流过四肢百骸。
花无欢也不出声催问,手指轻轻摩挲着瓷碗的碗口,一圈又一圈。
李涵半晌方回过神来,递过一本奏章,“飞鸾午间挪去紫兰殿,这份折子不到黄昏便递到我面前了。”
花无欢接过扫了两眼,嗤笑道,“谁不知王昭仪是王守澄的族亲?全臻颖此时替他义父出头,未免太过愚蠢。”
李涵点头称是,又道,“她自先皇兄时任祠部主事,多为王守澄倚重,并非如此莽撞无脑之人。”
花无欢忽然一顿,仔细翻看那份称宫中有人私用厌胜之术的奏章,朝李涵点了点其中一句“臣夜来卜卦,得上乾下坤第十二卦,曰否,主北方有小人势长,君子势消;又观星象,见荧惑冲紫薇,恐宫中有变。”
“紫兰殿便在你所居紫宸殿以北。”花无欢将奏章递回李涵,“可我总觉得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目的恐怕不止是为了给王昭仪出口气那么简单。”
李涵眉头微挑,含笑看着正皱眉思考的花无欢,没有点破他没有用谦辞敬语的错漏。
一时间,静夜中只闻更漏声。
天色渐晚,花无欢正不知如何请走眼前的九五之尊,只听李涵语不惊人死不休,“不知不觉已经这个时辰了,如今宫门已经落锁,我只好在你这儿借宿一宿了。”
李涵强撑着说完一句,生怕听到花无欢搬出一堆道理来拒绝,忙起身走到门边,扬声道,“小文德呢?是不是又在偷懒了?还不进来收拾碗筷!”
他自然没有瞧见,身后花无欢从瞪圆双目、嘴巴微张,到咬着下唇、面颊绯红的“变脸”。
晨间被王福荃唤到内侍省的轿夫们靠着墙根儿打着哈欠,有几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被侍卫挥手制止了。
西跨院的厢房中,李涵也极其不雅的打了个哈欠,惹来花无欢一声轻笑,“陛下昨夜若肯回宫安寝,今日也不必如此早起。”
李涵恹恹的任花无欢给他穿戴,连回嘴都懒得。
二人都在恣意享受着这片刻的闲适懒散,心下明了稍后的朝会必然又是剑拔弩张。
朝会上谈论的与前几日无甚区别。除了为漳王论功过,也有几个清流一派的老臣对后宫之事旁敲侧击。
因着打发王昭仪迁至拾翠殿的事,被几个老臣催着立后,李涵难得有些局促,却见花无欢眼观鼻鼻观心,袖手立于朝臣之中,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顿觉有些泄气,只道了句“过后再议”便要散朝。
王守澄执笏出列,呼道,“圣上,臣有本要奏。”
李涵皱眉,“王卿有本,送到枢密院便是。”
见李涵起身要走,王守澄索性跪伏在地,“陛下!太史局禀,见荧惑冲紫薇,祠部主事亦卜算出大凶之卦,恐宫中有小人作祟,危及圣上啊!”
王守澄此人虽生得矮小,但自幼习武,中气十足,又是不足之身,嗓音尖细沙哑,此时高声疾呼,群臣皆知,李涵只得停下脚步。
还不待他反驳,只见一个内侍从殿外进来。那内侍目不斜视,越过朝臣径直走上前去,朝阶上的李涵行礼。
花无欢认出这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管事太监,论起资历辈分远在王守澄与他之上,平日跟着太皇太后深居简出,不想今日居然到了朝堂。
那内侍取出一卷诏令,交由王福荃递与李涵便行礼告退,前后不过半刻,却让花无欢感到十分不安。
李涵展开诏令,只看了一眼便变了脸色,道了声“旁的事之后再议”便匆匆下朝,留下满殿朝臣面面相觑。
有与王守澄和花无欢有私交的朝臣,在殿外三三两两围过来想要探探口风,两人此时倒有默契似的闭口不谈。
随意应酬着各怀心思的大臣们,花无欢远远瞧见一抹翠色身影等在通往枢密院的路上,待近了一瞧,果然是翠凰。
翠凰红着眼,见花无欢走近,忙上前行礼,“郡王殿下,秋妃娘娘有要事相商。”
跟着翠凰转过了外朝宫门,花无欢才意识到眼下形势有多严峻——翠凰只道太皇太后晨间忽然下懿旨搜宫,此时花无欢走在后宫中,眼见神策军进驻内宫,已将各宫各院一一围住。
花无欢止住脚步,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递给翠凰,“如此包围重重,你都能从内宫跑到外院来报信,想来是有什么门路。如今还得麻烦尚宫娘娘再跑一趟了。”
翠凰接过锦囊解开一看,发现是半枚鱼符,不解地看向花无欢。
花无欢勾了勾唇角,“事态紧急,容不得耽搁,尚宫只需将此鱼符示于内侍军与金吾卫,他们自会明白如何做。”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无欢定会看护好秋妃娘娘。”
翠凰离去后,花无欢疾步赶去承香殿,见秋妃无事才松了口气。
却说李涵看到那卷太皇太后下令搜宫的懿旨,忙带人赶去后宫,正遇到紫兰殿外对峙的胡婕妤与全臻颖。
见李涵到了,两方都收敛了气势,躬身行礼。
李涵快步走下肩舆,扶起胡飞鸾,“何事如此喧闹?”
胡飞鸾在李涵面前也不拘谨,抬手虚指了一下,“全主事带人来搜宫,只是臣妾未见陛下旨意,且轻风还在病中,便请全主事宽待一二,过几日再来。不想主事好大的官威,竟要带人硬闯。”
见李涵看向自己,全臻颖也不慌张,行礼道,“臣奉太皇太后之命,清肃宫中邪祟,以保陛下龙体安康,不敢有失。有得罪婕妤殿下之处,还请海涵。”
李涵看向胡飞鸾,“轻风如今可有大碍?朕想既是皇祖母之命,还是不好违背。”
然而不待胡飞鸾答话,全臻颖又行了一礼,道,“臣亦可在这紫兰殿正院中设坛做法,不惊扰黄才人养病。”
胡飞鸾面露狐疑之色,不解她为何忽然让步。李涵却轻轻蹙起了眉。
全臻颖离开紫兰殿后,李涵随胡飞鸾入殿探望黄轻风,三人在殿内闲谈几句,就见王福荃匆匆进来,在李涵身侧耳语几句。
李涵道了句“果然”,随后吩咐二人留在殿内不要走动便乘銮驾离去。
肩舆行在宫中道路,不时便见一队神策军行过。王福荃快步跟在一侧,有些担心道,“不知郡王殿下能否坚持到陛下赶到。”
李涵捏着袖口布料轻轻摩挲,“无欢先前为朕争夺皇位时,曾经多番与太皇太后交锋,最终请动她出山。朕相信他。”他这般说着,心中却忐忑不已。如今宫中已被神策军控制,若有异动,恐怕……
承香殿与紫兰殿相去不远,李涵赶到时却不免心惊。殿外围着许多神策军士,见皇帝銮驾纷纷行礼避让,只见院中跪着两人,阶上高坐着一派威仪的太皇太后,身后宫人撑着两扇巨大的仪仗羽扇。
花无欢听动静便知是李涵赶到,悄悄朝秋妃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恭谨地跪着。
李涵下了肩舆,站在原地,遥遥与太皇太后对视,又将她身后众人一一审视。除了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的寻常宫人,还有不知何时到内宫的王守澄,与方才从紫兰殿赶来的全臻颖,以及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
李涵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那少年不卑不亢的与李涵对视,旋即移开目光,看向太皇太后手中。
见李涵看向自己手中,太皇太后终于开口,“太史局和全主事果真没错,这宫中当真有人存了谋反之心。”言罢将手中龙袍递给身侧的宫人。
那宫人颤抖着接了,几乎是挪着走到李涵面前,将龙袍呈上来。
李涵伸手摸了摸那繁复的龙纹绣,笑道,“皇祖母何必这么大阵仗,难道有龙袍就是谋反,没龙袍就是忠心耿耿吗?”
太皇太后柳眉一竖,刚要开口训斥李涵,就听一直闭口不言的秋妃悠然开口,“臣妾有罪。明知宫中规矩,不应私藏龙袍,但臣妾思念先帝,夙兴夜寐,辗转反侧,唯凭锦袍,睹物思人。请陛下降罪责罚。”
李涵并没有看向“认罪”的秋妃,而是一直观察对面诸人的反应。
相较太皇太后的不动如山,王守澄显然没有料到秋妃会如此坦率“认罪”,面露异色。他身旁的少年倒是轻轻勾了勾唇角,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太皇太后叱道,“陛下听到了,秋妃已认罪。”
李涵点点头,“秋妃殿下与先皇举案齐眉,鹣鲽情深,闻之令人感动。这件龙袍本乃皇爷爷遗物,便赐予秋妃罢。秋妃殿下,务要好生保管。”
太皇太后一直平静的面目有了一丝裂痕,保养得姣好的面容配上狠戾的神色显得有些狰狞,倨傲地抬起下巴怒视着李涵。这是她十数年难解的心头郁结,世人越是赞誉秋妃与宪宗如鼓琴瑟,鸾凤和鸣,她胸中愈是妒火中烧。此时李涵偏提起此事,她只觉胸中怒意滔天,几乎将理智焚烧殆尽。
转眼看向阶下领旨谢恩的秋妃,只觉她容色与当年并无二致,眼中更透出露骨的刻毒。
王守澄见太皇太后显然已心不在此,便清了清嗓子道,“秋妃殿下与先皇伉俪情深,感天动地,陛下又宽容仁义,免了娘娘这私藏龙袍的罪责。只是此事还有一人牵扯其中,”他有意卖关子一般,往院中一指,一字一顿道,“那便是安平郡王花无欢!”
花无欢垂着头,不着痕迹勾了勾唇角,暗道王守澄蒙昧,为将祸水引到他身上,居然口不择言得罪了太皇太后。
那少年颇有兴味地扫了一眼太皇太后,只见她目光如刀,狠狠剜了王守澄一眼。王守澄浑然不觉,继续道,“安平郡王领内侍少监之职,执掌宫中仪法,却对秋妃私藏龙袍一事包庇纵容,还企图将发觉此事的宫女灭口。”
王守澄面露得色,他笃定李涵可以宽宏大量地赦免秋妃的情与义,却不能无视花无欢的欺瞒与背叛。
李涵偏头看向花无欢,见他并未反驳,便知王守澄今日当真掌握了证据而非构陷,不由皱起了眉头。
见王守澄命人将先前逐出宫的宫人带到近前,花无欢心中暗骂监视那宫女的人无用,居然让人钻了这样大的空子。
一边是那宫女控诉安平郡王杀人灭口,一边是花无欢闭口不言,李涵只觉得头部隐隐作痛。王守澄以协助太皇太后搜宫令为由将神策军引入宫中,仅凭宫中侍卫军无法与之抗衡,若这老贼借勤王之名将花无欢斩杀,李涵也束手无策。
花无欢不辩驳,看似为维护秋妃,实是不给王守澄半点侵损帝王威严的机会——哪怕代价是牢狱之灾,甚至危及性命。
承欢殿中气氛凝重,落针可闻,忽闻殿外传来齐整的步履之声,有人高呼,“臣弟来迟。”
李炎带刀入殿,身着明光铠头戴凤翅盔。众人逆着午间强光看他踏入承欢殿时的高大身影,只觉恍若天神降世。
待到李炎朝李涵行礼,众人才回过神来,只听他道,“臣弟见神策军异动,又见内侍军将宫门落锁,不知宫中发生何等变故,故而带金吾卫前来护驾。”
李涵瞥了一眼正趁乱混入一众惊惶的宫人的翠凰,露出了然的表情。
王守澄显然没料到李炎会在此时出现,顿时有些慌乱。李涵尚会忌惮自己三分,这位戎马王爷却对自己的权势毫不买账。更要命的是,这位向来护短的颍王殿下幼时与花无欢同为昌黎先生门下,此时内侍军已将宫门落锁,仅凭宫内那三千神策军……
见神策军与金吾卫剑拔弩张,李涵垂眸,院中两方,一边是太皇太后与王守澄有备而来,一边是李炎手中卫国的精锐之师,稍有不慎,恐今日之事便不得善终。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忽闻一声呼啸,一只海东青自空中俯冲至殿内盘旋。方才得李涵侧目的少年越过众人而出,抬臂让海东青落下,拆下一个信筒。在众人或疑惑或毒怨的目光中,大大方方将信打开看了,而后呈给李涵,“卢龙节度使传书,奚部南侵幽州,如何应对还请圣上定夺。”
李涵暗自舒了一口气,对这个少年机智解围心生感激,点头道,“王大人今日携神策军入宫,乃遵太皇太后懿旨,协助查案,如今事了,即刻便会离宫。”见王守澄滴溜溜转着眼睛不肯搭话,又补了一句,“皇弟今日莽撞了,不过军情紧急,朕也不再追责。如今幽州告急,皇弟速速领兵出征。”
王守澄这才跪下领旨,命神策军撤出宫外。
“至于私藏龙袍一案,就交给……”李涵抬手一指,那少年见状,跨步上前行礼,接到,“神策统军将军,李玉溪。”
李涵点点头,“就交给玉溪来查办。”
李炎见李涵居然要任用王守澄的得意门生,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花无欢轻轻摇了摇头。
唐太和四年,公元830年,长安城大明宫承欢殿。
新岁繁华不过数月光景,少年帝王此时正和他苦心经营的大唐王朝一同经历一场内忧外患的考验。他的盟友们也同样面临生死存亡的凶险之境。
可少年们从不是孤立无援。
【第一章完】
唐代君臣不行跪礼,不过无欢都跪了王守澄还想免了那是不可能的,将错就错吧OTL
只给李玉溪一个出场,感觉十分对不起庆庆了OTL
近来一直没得空,劳诸位看官久候,给您作揖了。
笔力不足,争取能周更吧。
才第一节就唠唠叨叨居然写了万余字,承蒙诸君不弃看到这里,我们下回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