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录·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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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人极

仁极:

皇甫仁极,冀州将门皇甫家老幺。

弱冠,随其大兄,大奉赤胆军督统皇甫仁华,北出山海关平狄。

阵斩酋首,立不世之功。

赤胆军一举夺下北地三州十二府,北方大定,家主勤国公皇甫清义封北定王,传三代。

先皇感其勇武,赐内阁天字卷武学,天人绝。

后入江湖,创人皇谷,建人极殿,成武林盟主。

压正道,退魔教,平邪宗,灭牧府。

陛下赐名,人极。

当世江湖,权势最盛。


这是我在死之前,给自己一个简略的回顾。


明天就是缘公主上人绝峰的日子,我知道,我怎么都逃不掉了。

其实,当新皇把缘公主赐婚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婚期,就是死期。

新皇提前一年告知我,是为了让我准备后事。

毕竟,皇甫家已封外姓藩王,如果还有个武林盟主,让龙椅上的那位,如何放心?


可我,又哪还退得来。

可我,又如何逃得掉。

到了我们这个层面,谁人不知,缘公主是炎王爷的骨肉。

近几年江湖上声名鹊起,牧府遗种小邪仙也和缘公主说不清道不明。

当年欠下的债,就算牧老邪不问俗事只管乱命,也是时候还给牧家了。

新皇这一手,玩得漂亮。

缘公主的赐婚,先是小邪仙,后是炎王爷,都得来阻止,可皇命难违,怎么办?

我死了就好办。


我老了,小邪仙初生牛犊,加上一家子的血海深仇他也只知道在我身上,不知道内里缘由,找我定然是拼命,我拼不动了,自然得死。

炎王爷,就不必说了,天人合一之下,无敌。

可怜我初入天人境。


死就死吧,新皇气盛,又值壮年,削藩已是必然。

若在削藩时,要对北定王动刀,我这个掌握大量江湖势力的皇甫家幺弟,该如何自处?

仁极就在死前,预祝新皇削藩顺利,大奉千秋万代吧!

现在的一切,是旧帝和新皇给我的,还回去,还不用算利息。

皇甫家当年那最不成器的老幺,最后,被全天下权势最大的那个人,称赞是人中之极。

值了,值了!


我啊,这一生,为旧帝奔波劳碌,为新皇背负骂名,最终,还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结局。

早该料到,早该料到!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贡品,醉花。

就着昏黄的油灯,看着自己的过往,想着如何一醉方休。

真符合一个油尽灯枯的将死之人应有的景象。

现在这年岁,还有何人,可曾记得,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真名叫做皇甫仁极?


北定:

山海以北,有蛮曰狄。

不服王化,犯我朝威。

天子震怒,赤胆尽出。

直捣王帐,酋首伏诛。

自此,北地三州十二府,名属大奉,实归皇甫。


出兵那年,我正贰拾,大好的年月。


大兄接了父亲的赤胆军,二哥和三哥考取功名,早已外放为官,不日便可回到朝中,成为阁老们的接班人。

唯独我,心向江湖。


老来得子,家父很疼我,所以便由着我胡闹,甚至为我搜罗江湖客,让他们教我武艺。

武功虽杂,但在混吃等死的二世祖里,我算出类拔萃的。

所以,不知天高地厚,求了大兄,随着大军出征了。


壹萬伍仟骑兵,肆萬战兵,玖萬捌仟辅兵,叁萬贰仟役夫,浩浩荡荡,北出山海关。

我从来没有像佩服我大兄一样佩服别人。

那年,他才叁拾叁。可大军在他手里,如臂使指。

晚春出发,初夏到幽州,冰雪消融,兵锋相接。

后叁月,赤胆北进,势如破竹,下幽州,府地尽收,狄酋被困于寒江边,身边蛮夷不足万。


在灭狄前夕,大兄找到我。

一身披甲的大兄和在府里那个微笑着看我胡闹的大兄完全不一样,威严而杀气重重。

明天,你领我亲卫营,去灭了那帮蛮夷。他开口,冷酷,不带一丝波澜。

我……我……

如果孬了,就回京城去吧。军中时日,你也该清楚,你根本不适合这里。

不,我去!


大兄那溺爱的眼神刺痛了我,三位哥哥从小到大都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知道他们真心疼爱我。

但也知道,他们打从心里,就不觉得我能做成任何事。


这一仗真的没什么好说,伍仟赤胆铁卫如洪水一般,夹着我翻涌而过,然后狄蛮仅存的抵抗就烟消云散了。

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也应该是第一次杀人。

尽管我至今想起,也不知道到底杀了没有。

可战后,满目都是尸体,让我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想吐,吐不出,喉咙卡着发自内心的哭号,最终变成一些不知所云的呓语。

后来在江湖滚得久了,手上沾满鲜血,才知道大兄那时候说的,我不适合,是什么意思。


最后,狄酋的脑袋成了我的战利品。

班师回朝后,旧帝在御花园接见了我。

他从我手上接过这个硝制好的脑袋时,笑容何其诚挚。

这笑容我花了很多年才学会。

也是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时候,旁边站着南宫家,夏家,张家,袁家,这些观礼的人,旧帝必须,也只能,笑得自然而真诚。


这让我很不舒服,就算拿过天人绝时,这感受也没有减弱半分。

之后五载,我在府里苦练天人绝。

直到那一天,圣旨来到家里。

我才知道,大兄已经把北地另外两州全都打了下来,所有不服王化的势力都冰消雪融,家父已受封北定王,传三代,皇甫家不日将举家出京,前往封地。

自此,困扰大奉多年的北地狄乱,一举平定。


牧府:

闻上古大荒时,凶兽横行。

古神嫡仙,灭凶兽,以其血骨合天地造化,造人,救人,教人。

凶兽渐消。

然凶兽血脉留存于世,或隐或现,终与人世气运有悖,成乱命之人。

古神离世,嫡仙飞升,各留一脉,以管乱命。

万年之后,各脉尽墨,只余牧邪一脉。

世人谓之牧府。


到了地仙境,江湖很多传闻和秘密反而像是常识一般。

就好比江湖盛传,牧邪是嫡仙降世,老而复幼,周而复始,不死不灭。

其实他们不知道,牧邪只是一个称号。

他们更不知道,牧府只有一个牧邪,它管着凶兽血脉,影响着人世气运。

我们叫他“引命人”。


那一年我伍拾玖,初入地仙境,已经算得上江湖顶尖人物。

在朝廷的暗中助力下,人皇谷越做越大。

自我叁拾岁创建至今贰拾玖年,已经可以和魔教平起平坐,和正道称兄道弟,邪宗更是对我人皇谷有所巴结,江湖势力,已有我人皇谷的一份。


炎王爷曾来警告过我,江湖事、江湖了。

我告诉他,这都是旧帝的安排,为的,是刚登基的新皇。

我记得那时候他脸色很难看,但最终只留下一声叹息,走了。


国师袁天罡来找我那天,天现异象,乌云如墨,紫电雷鸣,却无半分雨滴。

他把旧帝临死前的一份诏书给了我。

这是一份阴谋。

一份我无法拒绝的,阴谋。

因为,这关系到大奉朝的气运。

我终究不能全身进江湖,我终究是那个皇甫家的人,所以,我心向江湖,最终只能身在朝廷。


乱世将至,短则伍拾年,慢则捌拾年。

为续我朝气运,需从牧府窃其千年之积蓄,以为大奉所用,可一举扭转乾坤,再定大奉千年江山。

窃取气运非一朝一夕可成。

如何窃,由袁天罡去做,而我要做的,是把袁天罡送来的人,安排进牧府。


牧府并不在江湖,他们游离于朝廷和江湖之间,他们只关心乱命者。

旁人的死活,或许是经历了太多,他们丝毫不会去理会,只要牧府还是这般奢华,这般高高在上,便可。

所以牧府,已不得人心。

就好比民众口中的神仙,明明就在左近,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受苦受难,不管自己怎么供香火、诚祭拜,都不会大发慈悲。

久而久之,谁人会拥戴这样的神仙?

牧府上下,除了牧老邪,早已一个个真把自己当神仙。


牧老邪出自旁支,单脉相传,至今只有一个曾孙存世,这曾孙还和牧府分了家,说起来,已快和牧府没有瓜葛。

这样的对手,渗透起来,太没有难度。

我们送去的,都是几岁大小的仆童。

每年牧府总会送出一批大龄的婢女和小厮,完璧者寥寥。

所以每年,都要有大批的仆童送入牧府之中,供其使和唤。


这些仆童的家人在我们手中,他们更已被袁天罡洗脑。

只待长大后,献出自己有用之躯。

面对这样的阴谋,早已腐朽的牧府,又怎可能抵挡得住。

每每想起其中的精妙布局,自己都忍不住浮一大白,当真是精彩至极。

直到现在,我也还坚定地认为,牧府坐拥千年气运,却无千年世家之气象,最终被灭了满门,也不过自然尔。

不是我去做,也会有别人去做,迟早的事。


人极:

人极,乃人中之极。

没有凶兽血脉,没有世家传承,唯有赫赫之功,方可称一世人极。

人人都谓我是靠着皇甫家的荫庇,方才从青年才俊中崭露头角。

人人都谓我是靠着大奉朝的助力,方才在江湖争霸拥一席之地。

人人都谓我是借着灭牧府的威名,方才办武林大会成武林盟主。

可有谁知道,我是老幺,无继承之权;我乃中人之资,天人绝只是天人境基石,成就天人境,全靠刻苦;为大奉,我付出所有我能付出的,劳苦功高。

新皇赐我人极之名,有何不对?

皇甫仁极,就是皇甫人极!

哈!可惜,终究只是个人。


拾玖年苦心孤诣的渗透,最终还是成了。

这其中有太多的故事,和事故。

我和袁天罡掌握了所有牧府主家和旁支的信息,他也准备好了气运的接收。

我们决定,除了牧老邪一脉,其余皆不留。

新皇权衡之术更超旧帝,国内安宁,外藩恭顺,国库说不上充盈,但也能称为顺年。

这种太平年岁,作为两朝旧臣,我真不愿意它被乱世取代。


这些年,人皇谷势力更盛,江湖三大势力都已不能和人皇谷比肩。

可惜吾儿资质比我更差,心性也一般,唯一的优点竟然是忠厚。

倒是吾孙聪明伶俐,颇像我二哥,是个读书的好料子。

为了他们,拼着老命,我也要拼出一份挥霍不完的家底。

为大奉窃得千年气运,就是这么一份家底。


所以,此年新春。

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我们血洗了牧府。

然而,意外总是意料之中。

牧老邪的曾曾孙子,日后的小邪仙,和他父母正好逗留牧府。

伶仃门和一杯茶的杀手,从不失手,更何况是零字号的阁主,和茗字辈的长老。

所以,即便小邪仙的父母已接近宗师境,还是未能幸免。

可惜,如果不能分毫未伤,就应该赶尽杀绝。

我们杀了他父母,却未能杀了他,此乃败笔。


回想起来,这么一个传承不知多少年,号称满门地仙境的宗府,竟然一夜灭门,真是令人唏嘘。

时间果然是最毒的毒药,没人能抵挡得住它的腐蚀,嫡仙血脉也不行。

那夜,牧府上下,确实有叁拾陆位地仙境的高手出现。

可惜,没了野性的老虎,只是大一些的花猫。

这些空有境界的酒囊饭袋,一杯茶最年轻的长老,只有叁拾捌岁的茗泉,一人就杀了三个。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牧府当时的家主,牧怀真。

看到我和袁天罡走进他的房间,手里提着他妻子的头,和他最小的儿子。

他却只是红着双眼,双手颤抖,厉声喝问,连脚步都不敢向前挪动半分,像足了虚张声势狂吠不止的,狗。

我分明感到他的境界之高,离天人也不过一线之差。

可当袁天罡递出第一剑,他的人头就离开了身体。


事后我问袁天罡,那一剑是个什么感觉,为什么他避不开?

袁天罡表情古怪地笑着说,想象着自己飞得很快的鹰,或许知道该怎么飞得快,可终究是飞不动的。

现在的牧府,大概就是一群忘了飞的鹰,看着很威慑,其实很草包。

借着灭牧府的势头,人皇谷在江湖上越发威名赫赫。

前来投靠的各路人马络绎不绝。

新皇一纸诏书,赐吾名,人极!


得此名时,我只感圣眷正隆,从此一世坦途,子孙无忧。

却不料,好年岁只给我享受了玖年。


此后一载,我明着联合正道,暗着结盟魔教,一举把邪宗各派赶出江湖。

此谓第一次正邪之战。

此后三载,正道各派与我人皇谷共同发起第二次正邪之战,魔教被赶到西域。

此后又三载,在远交近攻之下,正道各派唯我马首是瞻。

来年,人皇谷召集各路江湖人士,在人绝峰上,举办了第一次武林大会。

毫不意外,我,皇甫人极,就是武林盟主。


又贰载,袁天罡离世。

终把实情告诉了我。

在国师府里,我看着床榻上形如枯槁的袁天罡,听着他用游丝般的气息告诉我,大奉气运,已快到尽头。

那日行动,炎王爷突然现身,带走了小邪仙,也把牧府气运,散到了世间。

他虽已是当朝最高的练气士,抢到的气运,却百不足一。

他抓着我的手,言语里满是懊悔:我们的错已无法补救,但新皇有雄心,有胆识,也有能力,仁极,将来新皇若要有所举动,也不过是为了延续国杵,你莫要怪他,他定会保着玄兴和你孙儿的。

那一刻,我内心五味杂陈。

甚至兴起过,带着人皇谷势力,投奔北地,拥大兄自立的念头。

但,最终作罢。

那时候,大兄当日说的,你不合适四字,我才算真正明白。

我,实在太平庸,一世人不管有什么成就,也不过是被他人或形势推到前头而已。

我哪儿有打破樊笼的勇气和能力,毕竟讲到底,只是个凡人罢了。


权力是毒,沾染了,想解都解不掉。

有人醉生梦死,有人,真的会死。


我把吾儿玄兴,吾孙乾志送去京都后,新皇果然给了他们优待。

但紧接着,就是缘公主的赐婚。

这一年中,我几乎把人皇谷的势力遣散了。

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不要无谓挣扎,也不要害了别人。

留下来的,大多是从牧府出来的仆童。

他们在牧府那几年,仇恨很深,连带着,对小邪仙的恨也深,谁叫他也是牧府的人。

但是,就算教了他们灭神剑阵,他们也挡不住小邪仙的,更何况还有缘公主的离人剑。


我抿了一口醉花酒,看着泛白的天际,竟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午时,小邪仙和缘公主联袂而至。

我看到他眼里没有复仇的疯狂,只有一种执着。

我问他们,你们知道,其实我叫皇甫仁极么?

回答我的,是碎雪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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