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假为真的迷途

​​​凤姐生日这天,宝玉躲热闹,出城去祭奠金钏儿。路上,他的小厮焙茗和他说到了水仙庵。宝玉听了以后,便发了这样一番议论:“我素日最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象供着……”

这是《红楼梦》第四十三回的故事,发生在焙茗和宝玉之间。而宝玉在议论里所批评的那种行为,他在前不久也差点做了。在《红楼梦》第三十九回中,宝玉听刘老老讲了个故事,便信以为真,派焙茗去找故事里的那个地方,弄出了“情哥哥偏寻根究底”的笑话。

将这两回中的事情对比起来看,我就想为宝玉感到庆幸。宝玉没有在信假为真的歧途上越走越远,而是毅然决然地转身,作出了“眼前无路想回头”的选择。

​相比起宝玉,很多人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他们在信假为真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最终无法自拔。

在最讲求真实的历史研究方面,我们的很多​历史学者竟也信假为真。在我国清朝的时候,考据之学颇盛,当时的学人说起我国的历史,还是很实事求是地 说,我国的历史只有三千年。“三千年”被很多晚清人士说起,如“三千年未有之患”。从晚清到现今,时间也不过才过了一百多年,可在很多历史学家那里,我国的历史竟已成了五千年。在有的历史学家那里,我国的历史还成了一万年。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历史研究的笑话,就是因为很多的历史学家信假为真,把一些传说也当成了历史。

这里补充说一点。远古的传说,自然也有其价值。根据那些远古的传说,我们可以比较靠谱地说,我国有着五千年的文明,我们这个民族有着五千年的生活和创造。但如果我们根据这些远古传说来研究历史,这就是信假为真了,这就不可取了。历史讲求的是证据,讲求的是事实,把传说当历史,这就闹笑话了。

信假为真的迷途_第1张图片

历史研究尚且如此,别的方面的信假为真那就更是多了去了。二十世纪的中国有三大显学:红学、甲骨学和敦煌学。红学能成为一门显学,这是对《红楼梦》艺术价值与美学价值的高度肯定。但在红学领域里,也有着大量的信假为真的现象:一些红学家将《红楼梦》视为实录,硬要将书中所记之事与历史上的真人真事一一对应起来。结果可想而知,他们这样研究《红楼梦》,当然只会研究出些自相矛盾、无法自圆其说、让人笑掉大牙的东西。

《红楼梦》的艺术价值极高,这是人们对它着迷的根本原因。但我们对《红楼梦》着迷,不应该是去做破案和猜谜这样的事情。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很多红学家很着迷《红楼梦》,着迷到了信假为真的地步,但他们呢,何曾有过自己一丝一毫的艺术创作呢?在这个方面,与这些红学家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立平先生。他对《红楼梦》也很着迷,用他的话来说是“一朝入梦,终生不醒”。但他对《红楼梦》的着迷,不是信假为真,而是对它艺术魅力的着迷。王立平先生凭着对《红楼梦》艺术魅力的深刻领悟,谱写出了深入人心的《红楼梦》音乐和歌曲。同样都是对《红楼梦》着迷,但因为着迷的所在不同,结果也就大不相同。

信假为真的迷途_第2张图片

另外我想说的是,对《红楼梦》信假为真的人,真的是辜负了《红楼梦》的作者。《红楼梦》的作者是有抱负的,他想的是让世人“换新眼目”,他要让世人“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可是很多《红楼梦》的读者呢,显然是没领会到作者的好意。他们看《红楼梦》就像是在破案,这样呢,他们不但是没有跳出迷人圈子,反倒是越来越深地进了迷人圈子,终于是迷失了自己,不得入于正路。

“红学”一词刚出的时候,其实是带有讽刺意味的,讽刺那些每天沉迷于《红楼梦》故事而无法自拔的人。在当时有些人看来,《红楼梦》和鸦片是一样的,都是让人迷失而消沉的东西。时至今日,在很多信假为真的读者那里,《红楼梦》其实依然是鸦片。

小说和故事,不能这样信假为真地来读。你这样读小说,再好的小说对你都是鸦片。

好的小说是对读者生命的唤醒,它会让读过它的人,“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病者之苏,如仆者之起”。用《红楼梦》的话来说,读了好的小说,会让人“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会让人“换新眼目”。

小说是以假乱真、无中生有的艺术。读小说,我们要透过那些没有的和虚构的事情,来看到它在艺术上的真实,而不是信假为真。

信假为真是读小说的迷途。你信假为真地来读小说,所有的小说、再好的小说都会失去艺术上的魅力,成为一个囚禁你的迷宫。

而我们要的并不是囚禁自我,我们要的是唤醒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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