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漫游】:笼中的猎豹


一个小女孩走过来对我说:我想要一只豹。

咦,你的年龄应该是喜欢布娃娃的时候,怎么你会想要一只豹呢?

我不要娃娃,我要一只豹。女孩固执地说,眼睛黑亮如小鹿,让我无法拒绝。

你想要的,会不会是下面这样的豹子?

女孩走在森林里,午后的密林静默无风,层层叠叠的树叶和枝条就像绿色的幔帐,无尽地在眼前铺陈开去。林间的小路通常是野象群踩踏而成,象足在松软腐败的厚厚落叶上踩出深深的圆形泥坑,雨后,泥坑蓄满了水,映出上方阴沉的绿叶和叶缝间漏出的明艳蓝天,小小的水塘会吸引饥渴的小兽。豹子常常就藏身在水坑上方的绿荫之中等待猎物经过,棕黄色皮毛上覆盖着粗黑的网状斑纹,在斑驳的光影下,这身皮毛好似隐身衣一样效果卓著。这是一头云豹,现在是它的午休时间,它盘踞树上,静默如暗影。

我不要绿色的豹子,我要另外的。小女孩打断我的话说。

好吧,那就换一个。

女孩的面前是一座雪山,千百万年前的造山运动,犹如天神将山体拗出巨大的褶皱,加上冰川的缓慢刨蚀,岩层早已支离破碎,行走在上面,就跟行走在飘满浮冰的河里一样危机四伏。岩羊是这里的常客,它们成群结队地在岩壁上穿梭,啃食地衣和苔藓。在繁殖季节,性情暴躁的公羊们会为了争夺配偶而打斗,它们用弯刀一样的大角互相顶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豹子呢?

豹子已经出发了。趁岩羊们忙于争斗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向它们靠拢。这是一只雪豹,披着一身蓬松厚软的雪白长毛,浑身遍布黑色斑点,加上那一对幽蓝的眼睛,就完全是从泼墨长卷中走出的异兽了。它的脚掌上有厚厚的肉垫,在陡峭的崖壁上能够灵活地往来自如,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雪豹悄然潜近,静静伏在羊群上方探出的一块大石头上,它弓起肩膀,压低脊背,盯紧离得最近的那头羊,蓄势待发。

不,我也不要白色的豹子。

呃,行,让我再想想。

女孩来到陌生的雨林,在森林与河流交界的边缘,密密地生长着绿色的矮树丛,临近傍晚的时候下过一场暴雨,浑黄的河水涨了起来,河岸边的小路变得泥泞一片,一只貘撅着长鼻子东闻西嗅,一边扯下路边的树枝嫩叶享用,一边快活地哼哼。它吃得太专心了,丝毫没有觉察到不远处树丛中紧紧盯着它的那对碧绿色眼睛。这是一头浑身漆黑的美洲豹,正是这身黑色让它太过醒目,动物们老远就能认出它来,早早逃开。由于无法像同伴们一样借助保护色在密林中潜行,它只好改在晚上出击,当夜色降临,掠过河面的风吹散了溽热的空气,口渴难耐的动物们纷纷来到河边饮水,这个时候,美洲豹就从树上攀援而下,漆黑的身影仿佛溶解在夜色中的影子……此时此刻,它忍着火烧火燎的饥饿,死死地盯住面前那头粗心大意的貘,双眼中绿芒如炬,摄人心魄……

不好,我也不喜欢黑色的豹子。

那么,你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豹子?

我也不知道。小女孩干脆地说。反正我不喜欢你说的这些豹子,虽然它们都很好。可是它们都……都太累了。

太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的,它们那么美丽,可把一辈子的时间都用来捕猎。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孩

子啊,在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确实见过一次你想要的那种豹子,它生长在南方广袤的大草原上,皮毛是太阳一般的金色,上面一样布满了黑色的圆斑,是的,金

黄皮毛上的黑色斑点,这是豹子家族永不磨灭的徽记,即便多年以后最后一头豹子从这世界上消失,这个特征也依然会像星光、月影和风声一样会一直留存于世,直

到这个世界消亡的那一天。

跟草原上的其他许多动物一样,这种豹从一生下来就会奔跑,它的四肢纤细,长尾粗壮,脊背深深下凹成反弓,当它奔行时,就像轻风掠过草尖。不,事实上它比风快多了,更多的时候,你只能看到烈日下一个影子在悠悠波动的热空气中一闪而过,霎那间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降临,仿佛四周的空气都被抽光了一般,天地无垠,万籁俱寂,你的呼吸骤然停顿,像是被勒住了咽喉,可你什么都做不了,半晌后你发现自己的心脏仍在跳动,这让你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再过上很长一段时间,豹子跑动带起的风才会挟裹着干燥的草茎和沙尘热滚滚地卷过来,沙砾打在你身上、脸上,草叶粘在你汗津津的脖子上,又痛又痒,这种感觉让你又重新清醒过来,回到这个世界中,而豹子早已不见踪影。对了,它是猎豹,它为奔跑而生。

这一次,女孩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嗯,我喜欢金色的豹子。

孩子,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讲述这个故事。在你从我的记忆里唤醒它之前的很多年以来,这头豹子一直在故事里奔突,就像它的故事在我的记忆中冲撞一样。长久以来,我一直相信,这个故事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词语、每一个标点,甚至讲述它的方式和语气都是现成的,它在我的记忆中清晰如镜、灿亮如星,平滑绵长就像是织机上缓缓吐出的布匹。只要我愿意,它随时随地可以召之即来,倾泻而出,就像镜子映出面容,星光照亮眼睛,丝线汇聚成布匹一样顺理成章。

但事实并非如此,也许是因为积压了太久,这个故事和奔行其中的豹子就像一锅沸腾的热粥,在时光的煎熬下,日渐滚烫、粘稠、郁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镜子破碎,映出的是万千的影像碎片,锐利、残破,混乱;星光也不复恒久和明亮,代之而起的,是黑洞一般的幽深空茫的异域;布则更不是平滑顺畅的一整幅了,线与线不分经纬地纠缠在一起,拧绞成一团乱麻……我也逐渐失去了向人们讲述它的信心。

可豹子还在。    是的,豹子还在。此时此刻,它就从这一片混沌杂乱的记忆中疾奔而出,像划开雨云的闪电,唤醒黎明的朝日,比你能够想象的更加美丽、迅捷,没有什么能阻挡它的脚步。这是草原的正午,所有的动物都慑服于太阳的威力,静悄悄躲入灌木的暗影,草地被阳光晒得滚烫,热风鼓荡,推动草茎海浪般起伏,在这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烈日下,女孩第一次见到了猎豹。她站在齐肩高的草丛里,看着遥远的地平线上闪出一点金黄,瞬息间已从她面前海浪般波动不息的草尖上飞掠而过,奔行的豹子仿佛带走了所有的风,空气变得稀薄异常,女孩觉得胸口像是被塞进了什么或是掏空了什么,近乎窒息,但并不难受。很长时间过后,野兽特有的腥臊气息才热烘烘地卷过来,将她原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吹得更乱了。    后来,女孩无数次努力回忆猎豹的形象,可总觉得一点都不真切,仿佛那天正午看到的只是一片窄云、一个浅淡的影子、一道瞬息即逝的电光,时间长了,她甚至怀疑自己并未真的见过豹子,它只是她臆想的产物罢了。不过在后来的日子里,女孩从人们的说法中找到了佐证。显然这片土地上远不止一个人见过这头猎豹,但也没有一个人真的看清过它。人们说它是太阳神之子,是某位诱惑了日神的女仙被罚变作母豹后诞下的,惟其如此,它才敢于在正午时分无视烈日奔跑自如;也有人说,它是猎神与风神这对互相敌视的情侣所生,因而继承了母亲的美丽与骄傲、父亲的暴烈和轻灵;又有人说,它是闪电之神游戏人间时的化身,因为世间万物只有闪电才能这般迅捷无伦,而且在它行经的地方,草尖都被灼焦成黑色,这是电神之履踏过大地的铁证……关于这头猎豹的说法纷纷扬扬,溶在白日无尽的热风里,暗夜漫天的繁星中,雨季纷飞的雨水间,成为这片辽阔原野的一部分,交织成无比诱人却永远无法触及的神异秘境,不由分说地烙在人们的脑海里,鲜明、宏大、犀利,难以忘却。

带着再次见到豹子的期待,小女孩在草原上逗留了很长时间。她沿着旱季里断断续续的河水行走,在人们的帐篷里栖息,听部落的首领讲述远古诸神与恶魔们的战争,她还学着用一种白色的树浆在战士们身上、脸上画出斑点和条纹,一个战士告诉她,那可以让他们看起来更加威武勇悍,就像猎豹一样,可女孩只是觉得那很好玩。夜晚,女孩就躺在篝火边数着星星睡去,有时候她会梦到那头豹子,可它在梦中依然跑得飞快,还没等她看个仔细,就跑出了她的梦境。然后女孩就带着遗憾和兴奋在清冷的黎明中醒来了。

她喜欢这个地方,没有墙壁、没有山岭、没有任何可能阻隔看得更远的东西,视线可以穿越无边的热风与飘摇的深草,直达遥远的地平线。天快亮的时候,天边苍茫的草色与渐渐明亮起来的蓝色天空交汇在一起,融成淡紫色,然后又被刚刚升起的阳光从背后骤然照透,变成明艳的金黄,随着晨风的吹送,碎金一般散落于地,跳荡的光影像活物一样在草丛中游走,偶尔直射进牛羚们的眼睛,它们就眯起双眼发出低沉的哞叫,像是悠远的晨钟,在原野上互相呼应,久久回荡。

这天清晨,小女孩第二次见到了豹子。她正从一棵老树底下醒来,才刚睁开眼,就看到了豹子。它就静静地卧在另一个树杈上,离她不到二步。她小小地吃了一惊,差点叫出来。

一定就是它了。回过神来之后,小女孩想。

这个草原上当然不止一头猎豹,但只有它是传说的主角。确实如此,就算再不善于辨识动物的人,也能从成千上万头猎豹中一眼认出它来。这并不是说它特别雄壮,正相反,这头豹子个头一般,长相普通,体型上看不出有多少特异之处。将它跟其他猎豹能轻易区分出来的,是它的皮毛,跟别的豹子相比,它的毛色更淡、更亮,接近浅金,阳光照在它身上的时候,会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被它的皮毛吸走了全部的能量,这也许正是它无惧烈日的原因,不仅如此,在阳光下,那些黑斑也会变得闪烁耀眼,就像金色绒毯上悄然滚动的黑曜石珠串。

你可真美啊。小女孩由衷地赞叹道。

豹子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它的眼睛亮得像是熔化的金子,女孩不由得闭了闭眼。女孩又问:你跑得那么快,真的是闪电变的吗?豹子看了女孩一眼,蓦地站了起来,女孩心里有些害怕,可又不愿就这么逃走。猎豹蓦地弹身而起,退后了一步,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声。女孩惊慌地紧紧靠在树干上,一动都不敢动。金色的猛兽并没有扑上来,而是用充满戒备的金眼睛打量着她。女孩注意到他的一只前爪沾着血迹,刚才蹲伏的树干上,也有着酱红的血色。

你受伤了吗?女孩问道。

豹子低低地吼了一声,重新伏下。

啊,你真的受伤了。女孩这次看得更清楚了,豹子的左前爪缺了一块,伤口血肉模糊,又跟尘土混杂,凝结成脏污的黑红色血块。

是谁弄伤了你?是狮子吗?小女孩又问。不对,你那么快,狮子可追不上你。她回答自己说。

豹子当然没有理会她,扬起头抽了抽鼻子,一纵身从树上跃下,重新努力奔跑起来。它伤得不轻,但速度依然惊人,从高处看去,它的身后荡起滚滚烟尘,像是劈开海浪前行的旗鱼,女孩看着它的背影,忍不住高声叫起来:慢一点,小心你的脚!

也不知道它听不听得见。女孩对自己说。

过了几天,草原上就传开了消息:豹子被抓住了。

晴热的日子里,总有大团的白云低低地贴着草尖飘浮,像一群温顺的绵羊,被风驱赶着懒洋洋地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拢,空气中充满了热辣辣的尘土味,阳光下绿色的草地没边没沿地四处伸展,轻风拂过,细草就像海浪一样悠悠波动。小女孩不止一次地希望时光就此停驻,这样的话,风和云、光影和气味就能够不受干扰地永久留存,人们和各种动物相安无事,世世代代繁衍生息,黝黑皮肤的歌者游走四方,缺了牙齿的嘴巴唱出的古老歌谣在大地上久久飘荡。她觉得即便是天堂,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直到有一天,小女孩闯入了猎人们的营地,这让她见识到了这个世界同样真实的另一面。在那里,空气中永远飘散着令人心惊肉跳的血腥味,人们的营帐门口挂着雪白的羚羊头骨,空荡荡的眼窝看着人们来来往往。很多猎获的动物被就地开膛破肚,血水流过的地方会长出茎叶猩红的草,开出的花朵也殷红艳紫,但从没有蜂蝶环绕;长大的孩子必须独自捕猎一头野兽作为成人礼,敢于挑战狮子的孩子会在出征前受到最高的祝福,很多孩子从此一去不返,有时候人们会从某头狮子的胃里辨认出属于他的刺青图案;当然也有幸运儿能够活着回来,肩膀上扛着狰狞的狮头……欢乐的时候猎人们也会在篝火边唱起粗粝的战歌,老老少少们传递着犀牛角做的杯子喝酒,用野牛的腿骨敲打象皮制成的大鼓,低沉的鼓声仿佛从幽深的地底发出,可以在黑夜里传得很远很远,野象们听到之后,就会发出愤怒而战栗的长长嘶吼。

草原孕育最好的歌者,也孕育最勇悍的猎手。这片土地的富饶让人们心生感激,也激起很多人贪婪和暴戾的本性。游走四方的商队让人们听到了金币叮当作响的声音,对有些眼睛而言,草原上的一切都是会行走的钱袋:一张鳄鱼皮十个金币,一头活生生的雄狮五十个金币,一对象牙一百个金币,一头成年公象则有人出到五百个金币……经验丰富的猎人们几乎能够捕到一切:他

们挖下深深的陷坑,用浮土和草叶枯枝伪装,足以困住成年的大象;他们用浸过油的牛皮编织坚韧无比的捕网,就连犀牛也无法挣脱;然后他们点燃低矮的灌木丛,

带着训练有素的猎犬将惊慌的兽群驱赶得四散奔逃,他们还向动物们投去闪光的火药,饱受惊吓的动物们在精疲力竭后纷纷落入圈套,随后它们被关进铁笼,经受饥

饿和鞭打,磨削去野性之后,被卖往遥远的城市,进入马戏团、动物园或者贵族们的私家围场,从此再没有它们的消息。

猎豹们自然也无法幸免,很多猎豹被抓住,驯服后卖到遥远的东方,充当贵族们的宠物。它们的忠诚堪比最好的猎犬,速度和捕猎的技巧则远远胜出,再加上其他任何动物都无法企及的华丽皮毛和优雅体态,让它们成为了王公贵族们的热宠。拥有一头猎豹作为宠物,一度成为贵族们彰显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当然,最受期待的还是那头没有人能够抓得到的猎豹。在遥远的东方,人们也对影子猎豹的传说耳熟能详,有一位国王愿意用一座城市换取完好无损的猎豹。其实无需悬赏,草原上的猎人们也一直将逮住这只豹子作为至高无上的荣耀。猎杀怒狮只需要力量和勇气,但力量和勇气对猎豹完全派不上用场。因为它快得像风、隐秘得像是月夜的暗影,你怎么可能将风关进笼子,给影子绑上绳子呢?

确实如此,这头猎豹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对猎人这个职业的嘲笑。他们挖下陷坑,豹子就像一片云从陷坑上飞掠而过,连最浅的爪印都不会留下;他们布下捕网,豹子就从捕网中飘然逸出,就像真的影子,而那网眼明明连燕子都飞不过;他们用火把围困它,可火光刚刚亮起,就被豹子飞奔时搅起的旋风吹熄了;他们放出猎犬围捕,豹子就在猎犬们扑上来的一瞬间鬼魅一般遁走,留下失去了目标的猎犬们因为闻到了豹子的气味不分敌我地咬成一团;最后,气恼不已的猎人们干脆向它投掷长矛、发射弩箭,恨不得能杀了它,可又有哪支箭和矛能追得上猎豹的脚步呢?

挫败感让猎人们近乎疯狂,他们不计后果地在草原上四处放火,星星之火顺着风势,卷起冲天烈焰,像飓风挟裹的海浪一样席卷大地,无处可逃的动物们徒劳地四处奔突,直至被烧成焦炭,空气被烤得滚烫,甚至连砂石都熔化成了玻璃,大火足足烧了一个月,猎豹所有可能的藏身之处都被火吞噬殆尽,它只有一刻不停地四处奔走,虽然暂时幸免于难,但每到一处,见到的都是冲天的浓烟和火光,脚下是灼热焦黑的土地,动物们尸体燃烧的恶臭挥之不去。影子猎豹渐渐被逼入绝境,而猎人们的残忍才刚刚开始。他们把其他抓到的猎豹绑在树上,昼夜不停地鞭打,同类发出的惨厉嚎叫连绵不绝,像诅咒一样如影随形,让它心烦意乱。终于有一天,豹子不小心踩进了一只捕兽夹,特制的兽夹没有锐利的铁齿,但足足加重了五倍份量,目的是拖慢它的脚步。猎豹咬断了被夹住的那部分脚爪,再一次突围而出,但猎狗们随着它的气味和血迹紧紧跟随,持续不停的奔跑加重了猎豹的伤势,在小女孩见到它之后的第七天,豹子落入了陷坑,这一次,它没能再跳出来。

豹子被抓住了。

影子猎豹被猎人们抓住了。

看来豹子不是幽灵,它会受伤,我见过它流血的样子。

他们会杀了它吗?

它那身金色的皮毛一定非常值钱。

据说它咬断了自己的一截爪子。

爪子都断了?那它再也不能跑了吧?

它不是草原之神吗?它的神迹哪儿去了?

现在看来,它只是一头普通的猎豹。

不,我见过它像闪电一样奔跑,普通的豹子不可能跑得那么快。

跑得再快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被抓住了。

……

这些天,关于豹子落网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草原。

猎人们特地打造了一个巨大的环形铁笼来关押豹子。笼子又高又大,用最坚固的黑铁打造,更像是一道环绕堡垒的宽阔城墙,里面不要说关一只豹子,就是容纳一百头大象也绰绰有余。为了看看它究竟有多大,小女孩沿着笼子的外侧走了一圈,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这哪是兽笼,根本就是一座铁打的城堡。见过它的人都这么说。

为何要用这么大的笼子来关一只豹呢?再说它都已经受了伤。猎人们自有理由。这可不是一般的豹子,它不会轻易屈服的,如果关在狭窄的兽笼里,它很有可能撞死在里面,那样我们的辛苦就白费了。再说,这也是那位国王的要求,他想亲眼看看影子猎豹是怎么奔跑的,普通的笼子怎么够它撒腿奔跑呢?而放出去的话,这辈子都别想再逮到它了。

你们确定豹子这次无法逃脱吗?它可是个幽灵,别忘了它曾经无数次从你们手里逃走过。

猎人们哈哈大笑:它若是幽灵,我们就是冥王。来吧,所有人都应该来看看,什么太阳之子、什么幻影之神都是无知者的谣言。它就是一头豹子,只不过比较狡猾和跑得特别快而已。

远方的国王对于猎人们的成果非常满意,他特地派来了信使,带来了更多的黄金作为犒劳,信使到笼子前仔细察看了猎豹的伤势,表示这点儿伤应该问题不大。临走前,他再三叮嘱,要猎人们好好地照料豹子,务必让它能够重新像闪电一样飞奔。遵照国王的命令,猎人们请来了最好的医生给猎豹治伤。他们对医生说,猎豹必须好起来,三条腿的豹子可换不来一座城市。

成为俘虏的猎豹倒是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安静,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这让一直担心它会疯狂自残的猎人们有些意外,毕竟谁也不想在获得国王的赏赐之前让猎豹受到半点伤害。看来,它终究只是一头野兽罢了。猎人们放下心来。

是的,猎豹仿佛被完全驯服了,它安然享用着猎人们给它安排的一切:气味古怪的草药、血淋淋的鲜肉、清凉甜美的饮水,偶尔,它也会在驯兽师的鼓励下,站起身来一跛一跛地走上一段路,可以这么说,它现在的生活比任何时候都好得多,相比在草原上奔走的日子,现在的它简直就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帝王了。

如果不是在笼子里的话。

小女孩很挂念猎豹,她一再地去探望它。可来看猎豹的人太多了,她很难从人群里挤进去。她只好在清晨的时候去,那时候除了长夜过后睡意浓浓的守卫,没有其他人。守卫一边哈欠连天地给女孩放行,一边对她说:如果不怕它咬掉你的胳膊,随便你看个够。不过你可千万别碰它,它若是少了一根毛,我就拧断你的细脖子。

女孩走近笼子,猎豹卧在那里一动不动,受伤的爪子被精心地包扎起来,空气中飘散着草药凉丝丝的气味。

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女孩小心翼翼地和豹子打招呼。

豹子转过头,熔金般的眼睛在女孩的脸上久久地停留,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

哈,你一定记得。你的脚肯定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还能跑得跟原来一样快的。

豹子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作声。

女孩用力摇了摇笼子的铁栏,铁栏纹丝不动,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你好了以后,真的要在这个笼子里为国王奔跑吗?

要是我能把你放出去就好啦。最后离开时,小女孩遗憾地说。

计划中猎豹离开的日子终于来到,此时旱季已近尾声,几乎每天午后都会下起吓人的暴雨,灰黑的雨云从天上遥遥垂落,仿如会移动的庞大城堡,在草地上缓慢推进,云中不时传出明亮的电光和沉闷的雷声,看上去像是雷神的宫殿降临大地。暴雨过后,云层裂开,露出洗过一样的碧蓝天空,阳光从天而降,将尚未散去的浓云照得仿若巨大的塔楼,矗立在水汽迷蒙的原野之中,成为连通天地的神秘幻境……这是旱季与雨季交换统治的时节,猎人们必须在雨季真正到来之前将猎豹送往东方,那儿的王国即将举行盛大的收获祭,臣民们迫不及待想要一睹影子猎豹的神奇。

那天中午,天气如往日一般酷热,猎人们决定在出发前再看看豹子的恢复情况,豹子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但自从关进铁笼之后,它就再没有像以前那样奔跑过,他们有些担心它能否达到国王的期待,眼前就是一座唾手可得的城市,他们可不想搞砸了。

人们听到猎豹即将永远离开这片土地的消息后,就都赶来了,他们面容忧戚,想最后看一眼传说中疾行如风的豹子,很多人甚至暗暗哭泣,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会随着豹子的离去而永远消失。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猎人们移去了铁笼上的遮阳篷,阳光穿过铁笼,照到豹子身上。一个高大的猎人举起棍子砰砰地敲打栏杆,粗声大气地喊叫:

跑吧,让我们看看你究竟有多快。

豹子轻快地跃起,一身金毛闪出耀眼的光芒,它抖了抖身体,黑色的斑点亮幽幽地波动,在阳光下像千百只眼睛一样开开阖阖,人群中发出了啧啧赞叹。

小女孩挤不进密密匝匝的人群,只好来到稍远一些的土坡上,从这儿望过去,只能看到笼子里猎豹亮金色的身影。

跑吧。小女孩握紧拳头,低低地说,你那么美,不应该被关起来,你也不应该为任何人奔跑,就算是国王也不行。我希望你永远自由。

猎豹终于迈开步子开始奔跑。一开始还一拐一拐,渐渐地,它跑得越来越快,脚步震得铁笼喀喀作响,如果是一般的兽笼,估计早已被撑裂了。猎人们面面相觑,庆幸当初把铁笼造得足够结实。

它真的快得像风。人群里发出了欢呼声。

是的,笼子里已经看不到豹子了,只有一股金色的旋风首尾相连,在笼子里飞一般地涌动。

猎人们不安起来,他们举起手里的棍棒,使劲敲打着铁笼,发出嗬嗬的吼叫。快停下来!他们喊叫着,把长长的猎矛伸进笼子,想挡住豹子的脚步,可长矛被反弹开来,撞在铁栏上,发出响亮的碰击声。猎人们又操起弓弩,不顾一切地向笼子里射击,他们不在乎会不会伤到豹子,只是想让它停下来。可弩箭也弹了回来,嗡嗡地鸣叫着从猎人们的头顶飞过,有的人还差点儿被射中眼睛。

金色的旋风越来越大,摇撼着整个铁笼,城墙般厚实的钢铁笼架剧烈地颤抖,发出可怕的声响。周围的人们被风吹得立足不住,纷纷退后、散开,寻找藏身之处。

现在连笼子也看不到了,大如围场的铁笼被金黄色的旋风完全淹没,远远看去,就像是地上霍然绽开的金色花朵。

虽然看不到,但是可以猜想豹子一定跑得更快了,因为旋风还在不断变大,变成了这个季节里极其罕见的飓风,飓风飞速旋转,像个张开大嘴的怪兽,吸入周围的一切,沙尘、草叶,人们四散奔逃时落下的鞋子、猎人们的棍棒、弓弩和长矛,就像磁石吸引铁屑,海沟吞掉洋流。还有更多的风在不断往这个方向聚集、加入进来,在飓风的外围,气流卷裹着地上的浮土,发出响亮的尖啸,交缠着向空中蹿起,拉出一条条笔直的尘柱,形成直达云霄的金色森林。

现在,这个世界只剩下了狂涛一般的风声和滚滚扑面的沙尘。

不知过了多久,当风沙小到人们能够睁开眼的时候,他们看到铁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金色云团,它减缓了旋转的速度,飘向天空,而且越升越高。又过了很长时间,风才慢慢停息,猎人们从灌木丛后面爬出来,一边懊恼万分地骂骂咧咧,一边努力吐出嘴里的沙子。这时候天上又下起了黑铁色的暴雨,雨点倾泻而下,不是水滴,而是无数细小的铁末,那是被飓风绞碎的铁笼。

更多的人匍匐在地,向消失的影子猎豹祷告。小女孩站在人群中,久久地望着那个金黄色云涡在蓝天下越飘越远,那多么多么像豹子琥珀般的眼睛。

太好了,你真的自由了。小女孩用力踮起脚,向那片云使劲挥手。

再~见~!她放开嗓门长长地喊出声来,声音随风飘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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