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照相馆

卷首语:我爱上了你的笑容,如同大丽菊般艳丽的笑容,可是我却再也不可能拥有。如果有来生,你是否还愿意擦肩而过我的世界?——成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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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笑笑选择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在城市的这一头,和朋友谈笑风生。从酒吧出来的时候,风吹得双眼生疼。

成笑笑空间里的最后一条说说是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发的。她这样写道:“感觉自己都快成大叔级别的了。每天和他们呆在一起,没有一点儿激情和貌似久违的快乐。天气转凉了,亲们记得加衣。虽然不曾联系,但是从来也没有忘记。”如果学长都变成了大叔,我们是否可以继续快乐下去?

我不知道她的抑郁症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甚至不曾发觉她是抑郁症患者。

“小姐,您的快递。”我在她离世的第三天收到了她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五个字-——上帝照相馆。于是那些知道的或不知道的都像雨前池子里的金鱼一样,都冒出来了。

我叫成大白。我和笑笑是一个村子的,直到十八岁以后我俩才踏上了看似不同的两条人生道路。她十八岁以前我一清二楚,十八岁以后我只配观望,因为只有上帝才有资格看诸子百相。

当我八岁在老师的强烈要求下写人生的第一篇日记的时候,成笑笑的日记已经写完了一个本子了。她拿着本子得瑟得在我面前飘来飘去。我一脸不屑地动用了全身的细胞才拼音夹汉字的写了四百多字。老师送给我三个字——流水账。我和笑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丫头居然直接扯过我的本子冲进了老师办公室。那时的她身上有着一般孩童的天真与无畏,那时的我早已初显出对周围的一切都淡漠忍让的态度。她曾说过,她喜欢把最悲伤的事情转化为一种调侃的语气来表达,这样既满足了自己的倾诉欲,又不会让别人为自己担心。可是自她离开生她养她的这座城市之后,她只更新了一条动态。我没记错的话,她说这段话的时候才十三岁。那一年,是她悲惨命运的开始。

她的父母开始了第一次大规模的打架。成笑笑在她的本子上这样写道:“他俩都梗着脖子叫骂着,甚至动手,恨不得将对方粉身碎骨。我再也不会上前劝架了。既然这样,我巴不得他们从我眼前永远的消失或情愿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界。”她这样敏感,却又这样善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母亲也就是那个叫张慧丽的女人喜欢上了打麻将,父亲成鸣在外面当建筑小工。笑笑听过男人有钱就变坏,可是她觉得自己不懂女人。张慧丽长得很好看,高挑的身材,鹅蛋脸,同一般的农村妇女确实不一样。她每天出去和牌友玩得昏天黑地,赢了就会给笑笑一部分早餐钱,输了就要笑笑交出成鸣给她的生活费。

每隔两三个月,她们家就会上演一场闹剧。笑笑就和我一起站在门口的枣树下听着。曲终人散的时候,她就会进去清理现场。夕阳西下,一缕浊黄的阳光散射在她家门口的那个“五好家庭”的牌子上,格外讽刺。我不知道笑笑总在重复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有没有恨过,也许没有,因为她说过“幸好我爸我妈从不迁怒于我”;也许有吧,不然怎会走到这一步?

我们一家人都喜欢笑笑。她就像是秋日里的大丽菊,对世界总能够保持着百分之百的热情。我们不是七月也不是安生,不羡煞彼此,只是在自己原定的轨道上行进着。笑笑成长得太快了,身高不到一米五五的她已经可以很酷炫地骑着150的摩托车满街跑了,围着那种老灶台做各种各样的菜。还有一点,她学会了打麻将。每天放学后骑着车去镇上的麻将馆接她妈回家成了她的习惯。我曾劝过她:“一定要这样吗?”她苦笑着回我一句:“如果是你,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周围的孩子都在看台湾偶像剧的时候,我和母亲得每天抽出三四个小时给父亲按摩双腿,而笑笑却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人祸。

笑笑的长头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鸭舌帽。当她笫一次以这样的装扮站在我家门口的时候,我确定自己有七秒的记忆只属于眼前这个人。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从我母亲那里得知,笑笑去接张慧丽的时候和馆子里的几个小流氓动了手脚,直接掂起炉子上的热水壶就朝小痞子身上淋,最后警察来了才结束这一切。所以她第二天就抛弃了所有的女装,换了发型,张口闭口就自称学长是吗?我俩从不刻意询问对方过得苦不苦,我们习惯了在别人的细枝末节里拼凑出对方的生活。毕竟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不相同。

值得庆幸的是,这件事过后,笑笑的母亲再也不出去打麻将了。我们都以为是做父母的觉得对不起孩子所以改过自新了。但是有时,农村的土话说的可在理,比如“狗改不了吃屎”,话糙理不糙。那段时间笑笑的记事风格明显地呈现出一种欢快轻松。张慧丽每天给她备好三餐,有时候还会给她讲她和成鸣那老套的爱情故事。笑笑说,她喜欢细水长流,可是上帝总是在为你编造一个七彩的泡泡后,便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它。

夏末秋初,本是斯人缓缓归矣的时候,张慧丽跑了。什么都没有带走,连同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笑笑上高二了,她的父亲过年回家的时候带回了一个女人,一点儿也没有她妈妈好看。

笑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就呆在学校或者我家里。我俩在距离高考还剩一百天的时候偷偷在同学们都午睡的时候溜进了学校附近的网吧,在高考指南上虔诚地圈出我们想去的城市。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有点儿抑郁的倾向了,她的日记本是这样记录这一天的:“当初放弃上重点高中陪大白一起去职高的时候我也没有对未来失望过,现在我怕了,好怕自己熬不住。”如果,我早一点儿看到这个笔记本,会不会有所不同?

母亲很体贴,每天中午给我送饭的时候都会给笑笑准备一模一样的一份。笑笑伪装得有多好,你永远都想像不到。她每天老老实实的听课,刷题,还顺带监督我。六月的燥热,我问她为什么不换短袖,她解释说不想把自己晒黑了。我轻易地相信了她的话,殊不知她的胳膊上已经有固定的划痕了……成笑笑总是这样,与别人分享的永远都是欢乐,悲伤难过都自己扛着。

高考后,她没有继续上大学了。这一年,成鸣旅游出国想赚大钱,在遣返的途中跳海自尽了。我第一次看到笑笑哭得那么惨。人活于世,起码还有相见的念想,可是死去了活人又该如何是好?她和高中的一群同学去了南方的厂子里,在我们曾约定的城市。我来到了一所离家最近的城市,方便照顾病情一直不见好转的父亲。我俩就此别过,竟再也没有见过对方一面。

唯一的一次联系是我开学后,她发了一张她穿黄色工作服的照片。那次我们视频聊了五个小时,如同一把火烧掉了过去的十八年。她的头发又变长了,气质里有一部分我熟悉的也有一部分我全然陌生的。

总说人生不过一场戏,她就这样得匆匆落幕了。如果有一人叫上帝,开了一家照相馆,是否可以在拍尽众生丑相之后给予弱者一个救赎自己的机会?我永远都无法知道后来的三年她经历了什么,所以我终究也无法救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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