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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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祖美编著《李清照词新释辑评》,p180
李清照为湔洗“玉壶颁金”之诬,携家中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便沿着宋高宗在两浙逃跑的路线追赶,而多次扑空。大约于宋建炎四年(1130年)二三月间,她又追踪来到了今浙江温州。这又是一次御舟前脚离开,她后脚赶到。在高宗曾驻路江心孤屿的消息传开后,想必李清照也随即来到了被谢灵运描写为:“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的江心屿。这不仅是一个山水相吻抱的风景佳胜之地,且有两塔东西对峙。东塔系唐代咸通十年(869年)所建,刚好一百年后,北宋开宝二年(969年)又建了一座西塔。李清照可能就下榻在西塔近旁的江心寺。这里的景致很优雅,但传来的消息却很惊人:诸如自闽开来大舟二百馀艘,高宗在定海上船,诏以亲军三千馀人相随,政府和枢府亦登舟奏事;宗子及妇女数百人分别至泉州和福州避兵;朝廷已三令五申速将祖宗“神御”(特指帝王遗像)迁往福州;先期逃往今江西的太后在洪州失陷后,又逃到福建……今天看来,上述一切都是见于正史的记载。听到这些消息,李清照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去向。在此之前,婆母的灵柩从建康迁葬泉州,赵明诚的长兄曾官于广州、次兄已官于泉州并家于是州。这都是促使词人作南去泉州之想的重要因素,也是这首《渔家傲·记梦》写作的时代、政治和家庭背景。词之下片的“风鹏”,显然是李清照上述南去意向的外化和象征。“九万里风鹏正举”一句的出典表明:“鹏”是将徒于“南冥”的,也就是由北海往南海飞,与词人所向往的去泉州的方向是一致的。所以她在词中运用这一典故非常恰当,如果她向往的是北方莱州的“三山”,就不能以南飞之鹏为典。实际上从青州到莱州,并无云雾茫茫上接天际的水路可行,其必经之地则是她写《蝶恋花》(泪湿罗衣脂粉满)时下榻的昌乐驿馆。其由青州至江宁虽系南行,但“三山”不用作江宁的代称,而福州不仅是由温州至泉州的水行所经之也,并且别称“三山”。所以词中“蓬州吹取三山去”的语言意义虽然可能指渤海三神山,而其言语意义则是指福州,此其一;其二,由青州到江宁虽系“连鲈渡淮,又渡江”(李清照《后序》语)的水路,但远不及由温至泉舶行所给人的水天相连的感觉;其三,词之首句的“天接云涛连晓雾”,倒很像是温州瓯江孤屿水天云雾实景的幻化。道理相仿佛,词之上片的“帝所”、“天语”,字面上是说作者在梦中听到天帝向她发问,实际是她殷切企望退及、陛见高宗心理的幻化:因此,不管李清照的行迹是否到过福州或泉州,这首词的写作契机既与福州(三山)有关,更与“天帝”在人间的代表——宋高宗有关。在这之前一二年中,词人又确实“循城远览”,寻得诸如“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和“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等“惊人”的诗句。此词中的“学诗漫有惊人句”,当是以上创作实绩的带有讽喻和牢骚意味的概括。由此看来,这首一向被认为表达理想的浪漫主义的豪放词作,却有着极为直接而深刻的现实内容。王学初《李清照集校注》卷一曾说:在赵明诚已死、与张汝舟离异后,“清照似曾至闽”。这只是一种猜测,实际上,在现有的资料中,恐已无法找到李清照确曾至闽的根据,只能说她曾有过南去“三山”之意向,其未能成行的根据倒是相当可信的:这是为当时宋、金之战的形势所决定的!在金兵相继攻破明州、定海(均属今浙江)后,原来的势头是继续南侵,可巧风雨大作,加之和州防御使、枢密院提领海船张公裕引大舶击散之。金兵退据明州,像侵占扬州时一样,焚其城,占领七十日遂后撤。不久高宗驻跸越州州治会稽,李清照也随之来到这里。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这首词中就充分表示她对自由的渴望,对光明的追求。但这种愿望在她生活的时代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实现的,因此她只有把这寄托于梦中虚无缥缈的神仙境界,在这境界中寻求出路。然而在那个时代,一个女子而能不安于社会给她安排的命运,大胆地提出冲破束缚、向往自由的要求,确实是很难得的。在历史上,在封建社会的妇女群中是很少见的。这首风格豪放的词,意境阔大,想象丰富,确实是一首浪漫主义的好作品。出之于一位婉约派作家之手,那就更其突出了。其所以有此成就,无疑是决定于作者的实际生活遭遇和她那种渴求冲决这生活的思想感情,这绝不是没有真实生活感情而故作豪语的人所能写得出的。(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出版)
周笃文《李清照<渔家傲>小析》:与李清照多数词作的清丽、深婉的风格不同,这首《渔家傲》是以粗犷的笔触、奇谲的想象,对一个闪光的梦境所作的完整的叙述。它不仅在《漱玉词》中独具异彩,而且求诸两宋词坛,也是罕见的珍品。首先是构思的奇崛……其次是熔裁的巧妙……章法错综是本词的另一特点。一般中调之词,两片的安排,或写景,或言情,或泛叙,或专写,大致以停匀工稳为常格。此词则不然。从层次上看,先写天河梦游的景色,只用两句带过,这是第一层;后写叙事,一问一答,八创密衔,这是另一层。可是从分片上看,就不同了。问话三句上承写景,合为一片,答问五句却独自为片。然而,究其文意,则自“仿佛”以下八句,一气赶下,词意挺接,中间容不得换头与间隔,而是一种跨片之格。如此处理,便显得错综奇矫而不呆板,能给予读者一种既有条理而又富于变化的美感。“文如看山不喜平”,就从作者对本词意法结构的安排上,我们不是也可以看出一个艺术家的匠心吗!(《中国古典文学鉴赏丛刊·唐宋词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5月出版)
吴熊和《唐宋词通论》:……词人置身于广漠无垠的太空,不顾“路长”、“日暮”,在“九万里风”的推动下冷然作海外之行,反映了李清照不满现状,要求打破沉闷狭小的生活圈子的愿望。她希望对自己的精神世界作一番新的开拓和追求,不能作为一般的游仙之作看待。(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1月出版)
朱德才《<渔家傲>赏析》:“诗言志,词言情”,“诗之境阔,词之言长”,北宋词尤其如此。它通常以写儿女风月为主,以抒发精美幽深之情为主,以写实手法为主,较少记梦游仙之作,罕见浪漫的想象和神奇的色彩。诚然,柳永《乐章集》有《巫山一段云》五首,苏轼《东坡乐府》中也有《水龙吟》以“记子微太白之事”,有《戚氏》以“详叙穆天子西王母事”,但词中并不出现作者自身形象,而纯写仙家故事,类乎游戏笔墨,苏轼的中秋名篇《水调歌头》狂放无羁,奇思幻想,并寓寄着词人的政治感慨和思想矛盾,但其基调仍是立足现实以抒情(下阙尤显),并非典型的游仙之作,因比,记梦游仙以述志,不独为《漱玉词》中所仅有,且也是北宋以来词坛上的一种创格。如果追根溯源,则远绍屈原遗泽,近承太白余风。《离骚》借神游天际发政治上的牢骚,并且其中就有“叩帝阍”的情节。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把记梦与游仙合而为一,鬼丽神奇,气象万,诗人则陶然其间,乐而忘忧。李清照把屈子、太白的这种浪漫主义的气质、手法、境界运之以词,不能不说是一种有益的创格。作为一首篇幅短小的令词,清照何以表达如此精湛深沉的诗意呢?其一、艺术构思上的匠心独运。全词以记梦游仙为线索,但是不泛泛着笔,叠层铺叙在仙境的所见所闻,而是就中标出一个中心情节,即与天帝对话,通过奇异的仙凡对话来抒情述志,从而集中笔墨,有力地展现了题旨。起首两句写云天星空,自然也非闲墨,它为仙凡对话创造了神话环境和渲染了奇幻气氛。繁星闪驶,扬帆疾飞,不仅过渡巧妙,将词人“梦魂”送到“帝所”,而且也为下片风吹蓬舟向三山伏笔,首尾呼应,针线严密。其二、词人善于化用前人的诗文,以增强词作的广度和深度,而且用得灵活多变。如“路长日暮”脱胎于《离骚》,重在正面取意,做到以少多、言简意赅。“惊人句”本自杜诗,但用“谩有”化去町畦,将诗意透过一层。“风鹏九万里”,则主要借取形象,以喻腾飞之志。(《李清照词鉴赏》,齐鲁书社1986年4月出版)
徐培均:在词史上,李清照继柳永、秦观、周邦彦之后,被称为婉约之宗。她的词清丽婉转、幽怨凄恻,极富于抒情性。但是这首词却表现出不同的风格,它气势磅礴,音调豪迈,是李词中仅见的浪漫主义名篇。在一般双叠词作中,通常是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并自成起结。过片处,或开一笔,或径承上片意脉,笔断而意不断,然而又有相对的独立性。此词则不同:上下两片之间,一气呵成,联系紧密。上片末二句是写天帝的问话,过片二句是写词人的对答。问答之间,语气衔接,毫不停顿。可称之为“跨片格”。“我报路长嗟日暮”句中的“报”字与上片的“问”字,便是跨越两片的桥梁。“路长日暮”,反映了词人晚年孤独无依的痛苦经历,然亦有所本。《史记·伍子胥列传》有“吾日暮途远”之语……屈原用神话语言,表达他不惮长途远征,寻觅天帝所在的渴望;日将至暮,则勒其缓行,不使马上天黑,以便他上下求索。词人结合自己身世,把它隐括入律,只用“路长”、“日暮”四字,便概括了“上下求索”的意念与过程,语言简净自然,浑化无迹。其意与“学诗谩有惊人句”相连,是词人在天帝面前倾诉自己空有才华而遭逢不幸,奋力挣扎的苦闷……总起来说,这首词把真实的生活感受融人梦境,把屈原《离骚》、庄子《逍遥游》以至神话传说谱入宫商,使梦幻与生活、历史与现实融为一体,构成气度恢弘、格调雄奇的意境……(《唐宋词鉴赏辞典—唐·五代·北宋》,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4月出版)
喻朝刚《宋词精华新解》:本篇黄升《花庵词选》题作“记梦”、今人多据此认为是一首记梦词,全词写的都是梦境。“记梦”之说似是而非,出于黄升的臆断。关键在于对“仿佛梦魂归帝所”一句的理解。这句既可解释为梦中似乎回到了天帝所居之处;也可理解为好象做梦一样,神魂回到了天宫。仔细寻绎,似以后者更符合原意、或谓此句颇有东坡《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之意,词的情调和意境与稼轩《千年调》(左手把青霓)又极相近,故梁启超云:“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上述苏辛两阙写的都是幻想而非梦境,此阀亦当作如是观。本篇在《漱玉词》中,别具一格,意象飞动,境界壮阔,浪漫主义气息很浓。全词由望星空引起遐想,通过在仙境的见闻,描绘出一个奇幻瑰丽的神话世界,抒发了作者追求理想的豪情壮志。前人称赞李清照“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菌阁琐谈》),试读此词乃知非虚语也。可惜李清照的作品多数均已散佚,像这类“无一毫钗粉气”,风格豪壮疏放之作很可能并非绝无仅有,否则怎么能与苏、辛相提并论呢?(吉林大学出版社1988年8月出版)
平慧善《李清照诗文词选译》:词人通过舟行大海的奇幻梦境抒发自己的志向。上阕记梦,开头两句由描绘海上景象入梦,接写飘忽回到天宫,开始仙凡对话。“归”字,表现了词人的自负,意为本是天宫中人。又以天帝的关切,开出下阕,反衬在人间的孤独寂寞。下阕连用三个典故。词人答语以求索精神与诗才自负,又借“日暮”、“谩有”,表现悲观迷惘的情绪。接着,“九万里”句振起,表示要像背负青天,志存天地的大鹏鸟一样,乘风高飞远举,奔向理想中的仙境,表现了词人宏大的抱负。(巴蜀书社1988年10月出版)
靳极苍:关于这首词,《唐宋诸贤绝妙词选》题作“记梦”。词云“问我归何处”,是无可归处时;“路远嗟日暮”是苦无办法时;“蓬舟吹取三山去”,是要一死脱离人世时。依此,此词当作于南渡之次年,即建炎三年八月十八日明诚刚死时。其时乍失伴侣,弥天哀痛,而且国事日非,流离异地,无子无女,身将何依!深痛当前、深忧以后,一死同归,该正是作者当时的思想。据《金石录后序》:“(明诚)夏五月至池阳,被告知湖州,过阙上殿……至行在病。七月末,书报卧病……八月十八日遂不起。葬毕,余无所至!”“无所至”正是当时实际。祭明诚文云:“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上两句是说,愿先于夫死,后两句是说当以身殉。说“学诗谩有惊人句”,“吹取三山去”,正是要学李贺,意思是李贺有诗才,“帝成白玉楼召为记”,我有惊人句,不是也可到三山和仙女们为侣么?李贺是死后去帝所的,所以这“去三山”也就是死。依上,这首诗不是“记梦”,而是记作者当时痛苦已极的实际思想。(《百家唐宋词新话》,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5另出版)
罗敏中:这是一首言志的词。作者不满足于在文学上所取得成绩,而希望有更高的人生追求。在短短的六十二个字中,或隐或显地引用了屈原、李白、杜甫等人的故实说明自己的抱负。她对实现这一抱负是如此执著。一方面,她嗟叹“路长日暮”;另一方面,却仍要求“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她也明知理想难以实现,因此,词以记梦的形式出现,并归结到缥缈的海上三神山(虚无)。此词突破了闺情和婉约的常格,呈现出豪放之风,故历来为人们称道。(《中国文学宝库·唐宋词精华分卷》,朝华出版社1991年10月出版)
刘乃昌《宋词三百首新编》:此为记梦词。开篇描绘乘舟飞升所见,云雾迷茫,星移转,仙舟在银河破浪前进。次写升入天国,上帝殷勤抚问,沐浴到人间无从领略的温暖关切。过片回答上帝之语,反映词人才高运蹇、年华迟暮,包蕴无限人生坎坷与艰辛。末尾宕开笔锋,表达一己欲乘长风高飞远举、驰人天界仙境之壮怀奇思。全词场境宏阔,意象奇幻,笔力劲拔,气度恢弘,一气呵成,休现出作者不甘庸碌的胸襟。气韵豪迈,前人有“绝似苏辛”之评。(岳麓书社1994年出版)
❂侯健/吕智敏《李清照诗词评注》,p158
从内容和风格上推敲考察,这首词当为李清照后期的作品。它通过奇幻的梦境描写,表现了词人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及在逆境中积极进取的精神。开篇处,词人就将浓墨尽情泼洒,挥就了一幅雄伟壮观、神奇变幻的云海图。这浩渺宇宙中云蒸霞蔚的景象正是词人抚今思昔激荡难平的心绪幻化而成的。词人运用象征的手法,化情入景,又因景造境,自然而然地将读者引入了神奇浪漫而又深邃警人的梦境之中。对梦境的描写不枝不蔓,落墨集中,只写了天帝与词人的一次谈话。对天帝“归何处”的询问,词人报以“路长日暮”和“学诗谩有惊人句”的回答,充满了沉郁痛苦和生不逢时的慨叹,也流露着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怨愤,但更主要的是表现了词人在身逢乱世、近迟暮、前途渺茫的坎坷逆境中坚持迫求美好理想的鹏程大志。这里连用了屈原《离骚》中“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典故和庄子《逍遥游》中关于大鹏“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典故。前者在于揭示“路长”与“日暮”——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后者则转抑郁为昂扬,临风高唱自己要象大鹏展翅一样,乘长风,驾轻舟,飞升到三山仙境那样自由美好的所在去。结尾三句,又展现出一幅雄奇豪壮的画面,与篇首的云海图浑然融为一体,余味无穷。词人在这里对仙境的追求,是否老庄消极遁世思想的表现呢?应该看到,这只是词人化用典故,对浪漫主义艺术手法的一种运用。从全词开创的意境上看,还是豪放劲键的,给人的影响也是积极奋发的。与李清照其他词作相比,这首词独树一帜,表现出一种独有的豪放风格,因此,为历代词家所重视,对于易安词的研究、鉴赏都具有重要的价值。
❂徐北文《李清照全集评注》,p100
此词当为易安南渡后的词作。写梦中海天溟蒙的景象及与天帝的问答。隐寓对南宋黑暗社会现实的失望,对理想境界的迫求和向往。作者以浪漫主义的艺术构思,梦游的方式,设想与天帝问答,倾述隐衷,寄托自己的情思,景象壮阔,气势磅礴。这就是被评家誉为“无一毫粉钗气”的豪放词。在她现存的词作中是不多见的。
南宋统治集团苟安一隅,不求收复中原,易安的亡国之恨不能雪;颠沛流离生活不能解除;她所向往追求的理想境界,只能在梦中实现,于是写下了《渔家傲》。上阕,写拂晓时海天溟蒙的壮阔景象,及梦回天上,天帝的股勤询问;下阕,作者通过对天帝的答话,表现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对理想境界的追求和向往。上问下答,意脉贯穿。此词,《花庵词选》题作“记梦”,这与许多梦游诗一样,并非真梦,而是借浪漫主义的艺术构思,寄托自己的情思。
梦中场景宏阔。“天接云涛连晓雾”,云涛翻腾,海天茫茫,景象壮阔。“干帆舞”,场面盛大,“九万里风鹏正举”,气势磅礴。易安以浪漫主义的艺术构思,梦游的方式,驰骋丰富的想象,设想与天帝问答,倾诉隐衷,对于一个封建社会受压抑,处于从属地位的妇女,这设想本身就充满了豪气,表现了易安旷远、开阔的胸怀。作品的风格豪放,这使人联想起唐朝伟大诗人李白,当时政治腐败,他不肯“垂眉折腰事权贵”,天宝四年(745年)离开东鲁南下吴越时,写下《梦游天姥吟留别》,留赠友人,也是用浪漫主义的艺术构思,借以排遣内心的悲愤惆怅之情,表达对黑暗社会现实的不满,对理想境界的追求。尽管李白与易安所处的南宋时代背景不尽相同,但都是用丰富的想象,高远的意境,梦游的形式,浪漫主义的构思,表达了对理想境界的追求,对自由的向往,对光明的渴望。有异曲同工之妙。被誉为婉约词之宗的李清照,能写出如此雄奇的豪放词,这在当时的词人中,是极难得的。
❂靳极苍《李煜李清照词详解》,p172
旧或题作《记梦》。依词看,“问我归何处”是作者无可归处时;“路长嗟日暮”是作者苦无办法时;“蓬舟吹取三山去”是要一死脱离人世时。依此,此词当作于南渡之次年,建炎三年八月十八日以后。时明诚刚死,清照乍失爱夫,哀痛欲绝,而且国事日非,家财难保,无子无女,身将何依?她深痛当前,深忧以后,想一死同归。这是合乎作者当时思想的。据《金石录后序》:“(明诚)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抱负,与身俱亡,勿忘也!’遂弛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恒,念侯性素急,奈何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育。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葬毕,顾四维,余无所之!”“无所之”正是作者当时的实际。祭明诚文中有云:“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愿先夫而死,悲堕坚城,正是作者当时的心情。所以这首词必当作于此时。不过把深忧至痛以豪放的语言出之,却是大大异于常人的。尤其出于一位旧时代的家庭妇女,就更为奇特了。这是这首词最值得注意之处。真是非清照无此胸怀,非清照无此文笔。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这两句都是很好的形象语言,既表气象变化,也表时间推移,更表作者情绪。“天接云涛”是个形象。由“涛”组成的形象词,如“风涛”“海涛”“怒涛”……都是惊险的形象。天和这种形象结合,就是把这种形象扩大了。“连晓雾”也是个形象,“雾”既表气象,也表时间,因为雾多生于早晨。“晓雾”时间性就更明显了。“云”一般不表时间,可说“早云““晓云”“暮云”“晚云”;但和雾连用,尤其和“晓雾”连用,就自然有时间性了。如作者《醉花阴》起首句“薄雾浓云愁永昼”,“薄雾”是早晨,和“浓云”连接,用“愁永”说明,那“浓云”没问题是指一整天的云。这儿“天接云涛”和“晓雾”相连,“天接云涛”就该是一整夜的情况,“连晓雾”就是上面这情况延续着,直到“晓雾”之时。作者造此形象,既表示天象险恶(“云涛”),而且时间很长(“连”),也表示作者很受惊骇。“星河欲转千帆舞”也是个形象。作者《南歌子》“天上星河转”是转为夕,所以下接“人间帘幕垂”;这儿是转为“晓”,所以下接“千帆舞”。“千”是个夸张的数字,“舞”一般说是个活跃喜悦的动作。又依《南歌子》“天上星河”对“人间帘幕”,一个指天上,一个指人间;这儿“星河转”对“千帆舞”,无“天上”“人间”的区分,但“星河”自是指天上的,那“千帆”就该指人间。依此,这两句连起来解释就该是:“天接云涛”的情况,一直连到晓雾时,“晓雾时”“星河转”就是天将明,这在人间就该是归舟去掉都启动的时候了,所以说“千帆舞”。或把“千帆舞”解作“成千的帆船在天河里飞舞”,也可参考。
仿佛梦魂归帝所——人间千帆动了,作者也自然动身了,于是乘其中之帆到了帝所。(司马迁:“劳苦倦极,未有不呼天者也。”这也就是作者在万无办法时的呼天,虽然方式不同)这当然是幻觉,所以说“仿佛”,所以说“梦魂”。“帝所”就是天帝所居之所。
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到了帝所,听到天帝的话了。“般勤”就是关切,关切地问我在现情形下,要到何处去。这正是《金石录后序》上的“余无所之”的绝望语,也正是祭文上说的“坚城自堕,杞妇悲深”的悼夫又自悼的悲痛语。
上片是作者在惊痛之后,要自寻办法和出路。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这是回答天帝的话。意思是我要去的路很长,可是时间太少了。这就是表示希望天帝给与帮助。我有什么能力,要干什么呢?在学诗上我是能作出使人惊奇的句子的。“谩”,随意,是谦词。“惊人句”,见杜甫诗:“平生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和作者同时代诗人陈与义诗:“星霜屡被惊人句。”“惊人句”就是好诗。这句的意思是,我能作诗,有这个长处。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是对天帝提出来的具体要求。“九万里风鹏正举”,见《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天焖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这是说鹏飞远路,需要很大的风的帮助,以比方我走远路,须要不停的风的吹送,所以说“风休住”。“风休住”才能“蓬舟吹取三山去”。才能一下把我所乘的蓬草样的小舟(应上千帆舞)送到海上三山去,就是我所要到的目的地去。这三句是比而兴的笔法。李贺因有诗才,被召到天上白玉楼去,我也能作诗,也可以到海上三山去吧。作者这思想肯定是来于李贺这故事。李商隐《李贺小传》:“贺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版,书太古篆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李贺是死了以后去的,所以这里也自然是要求让自己死了去的。
下片是依自己之所能,向天帝提出要求,并请天帝帮助完成。
依词看,这首词所写的时间是建炎三年八月十八日明诚死后,和祭明诚文作于同时;地点是在建康明诚死处;主人公是丈夫突死,痛不欲生的作者;内容是愿以身殉,希望天帝帮助,送我到海上三山去和众女仙们去同住。抒发了丈夫死后,痛不欲生的思想感情。
这首词在清照作品中,是一首极为特异的作品。“和羞走”的作者,“怕郎猜到,奴面不如花面好”的作者,“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凉”的作者,“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作者,竟写出这样豪迈雄浑的作品,真是可钦可叹。“归帝所”三句,取于屈原《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段,与屈原同是用的浪漫主义的构思。但这里却是以喜悦的外形,表生生死死的哀痛,真是千古无两。“九万里风鹏正举”,多雄浑的形象,“蓬舟吹取三山去”;多洒脱的形象,然而却蕴有着随夫而死的深悲。我们的词人是时时处处以彩象语言进行思维的呀!
❂赵敏俐/吴思敬《中国诗歌通史 宋代卷》,p437
这首词以豪放的笔触,奇崛的想象,做了一次对奇幻梦境的记述。全词以梦幻求仙为线索,通过奇异的仙凡对话,畅抒胸臆,把屈原《离骚》、庄子《道遥游》、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名句,以及众多历史典故巧妙地融会一处,将自己空有才华却遭遇不幸的苦闷,执著抱负却无以实现的挣扎,在梦幻与生活、历史与现实的交织中倾泻而出,全词气势波澜壮阔,语言奔放劲拔,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读来毫无钗粉之气,散发着一股“丈夫风范”。由此可以印证,李清照并不一味地主张词之柔媚绮靡,相反,她自己正是身体力行地通过创作实践,将诗歌的词句典故有机地融合在词句之中,用以增加词的内涵,扩大词的气势,拓展词的境界。另外还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本词的结构,错综奇巧,熔裁精妙,开篇前两句铺叙主人公天河仙境的所见所闻,下接多句叙事,一问一答抒写胸臆。然而问话的三句与上片景物描写相合,回答之句则独自为片,词意却与上片紧密融合,不容间隔,如此用心的布局足可看出作者在结构运思上花费的心思,也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其为词理念之中,结构的跌宕变幻与浑成一体亦是她刻意追求的审美理想。
漫读碎语||漫读摘记《周亚夫军细柳》备课资料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