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一种兴趣都在心中对应着一扇门,在我这里,盆景这扇门早早地就被关上了。
我小时候就觉得盆景很无聊,不过一些长得奇怪的树,堆得乱乱的石头,是只有老爷爷爱玩的东西。
去苏州逛园林的时候,常遇上盆景展,也从没当真看过。
不过,最近却想着,下次去的话,要好好看一看。
是因为读《浮生六记》,看沈复提到喜欢修剪盆景,顺道介绍了不少剪枝叠石的心得。
读着有趣,才起了这个念头。
还真没留心过,那一盆子的小世界里,还有这么些讲究。
剪裁盆景,宜取根部冒出土面如鸡爪形的盆栽,剪成左中右三节,然后修剪起枝。
如果根部修直,没有爪形,便成了插树,是不可取的。
枝条忌与小节过于对称,如同人的臂膀;小节忌修得臃肿,如同鹤的膝盖。两样都不够美。
枝条最好盘旋而出,不可只顾左右两侧,像人袒胸露背一般,但也不能前后直突突地插出来。
而盘曲也得有度,若是枝条盘如宝塔,枝条弯如蚯蚓,就太显匠气了。
一寸一毫,都是心思。
细想还挺有意思的。
植物有植物该遵守的生长规律和节奏,向光,向上,生几个芽就发几条枝,能长多高就长多高。
而人呢,追求的是一件艺术品,要干预整个过程,把自己的审美情趣融进去,却又只能一天一天等待,借自然之力让想法成形。
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弈。
在花盆大小的战场上,人跟自然各踞一方,为了一枝一芽的细微差别,一边对抗,一边和解。
一盆上好的盆景,从种植到修剪成形,至少需要三四十年。
沈复说,他生平只见过故乡一位叫万彩章的老先生,花了一辈子,剪成了几棵好树。
读到这里的时候,有一些感动。
我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刻。
在一个下雨的午后,我坐在那里仔细读着一小段有关盆景的文字,心里头有扇门被悄悄推开了。
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呢?
一阵风吹进来,世界颤了颤,变得开阔了一点。
是开心的,想到多桩乐趣,能更不负这短短人生,又觉得满足。
这样的心思,四五年前的我就不太明白。
那时我还习惯于为自我设限,说“我不喜欢”的频率要远高于“我喜欢”。
说来奇怪,丢开这个坏习惯,是因为吃。
我的男朋友大王是半个吃货,常常无肉不欢。而我家吃素比较多,饮食很清淡,很多他喜欢的菜我都不吃。
谈恋爱的时候,大王连哄带骗,带我尝了很多新鲜的食物。
碍于他的好心,只有试试,喜欢的菜一多,就学会了主动找吃的。
嘴巴一投降,心里的门也松了。从那之后,碰上什么原来不喜欢的事情,也没那么拒绝尝试一下了。
在读书的路上,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我中学时不喜欢鲁迅,对他的印象是一个梳平头,留胡子,抽烟斗,板着脸,爱讲大道理的中年男子。
有一天在家里翻旧书,找到一本《故事新编》,看在“故事”两个字的面子上读了读。
这才知道鲁迅脑洞很大,懂得无厘头式的幽默,能把每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写出奇特的味道。
又看了鲁迅跟许广平的通信集《两地书》,几次被他的情书逗笑。
他叫恋人“小刺猬”,说自己是“你的小白象”,甜到发麻。还写过很小清新的句子:
“我寄你的信,总要送往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的绿色邮筒中,我总疑心那里会慢一点。”
觉得这个人有意思,就有了耐心去读他其他的书。
我还讨厌过历史,最烦的是历史老师让背各种年代、事件、意义,考完试就马上把历史书丢掉。
后来因为工作需要,硬着头皮读了一堆历史书。
一不小心,遇见了用“潜规则”和独创定律解释历史的吴思,不讲“历史”,只讲“人史”的易中天,把做皇帝的委屈数尽了的张宏杰……
书单越列越长,从中国史读到欧洲史,又读到全球史,严肃的大部头也搬回来一堆。
慢慢明白了,历史并非支离破碎,远到跟我们无关,它可以是鲜活的,有意思的。
除了上面说的,我在书法、心理学、建筑上面找到兴趣的过程也差不多。
有了这些杂七杂八的爱好,时不时能找到惊喜,活得也自在许多。
不管是在哪个领域,道理其实都是一样的。
如果没有一次愉悦的相遇,很容易让人对眼前那扇门失去兴趣。
然而,生活是人生的第一大事。
生活不只有简单的几个层次,而是你所有兴趣和经历的集合体。
心里的门关得太紧,透不进一丝的风,其实是在拒绝生活的丰富性。
能看见的东西少了,有时候是求知的起点,但更多时候是偏见的起点。
偏见积累起来,人就会越来越乖戾,越来越无趣。
心中的门关上一扇,人生的乐趣就少了一分。
为了避免放弃太多的乐趣,我们常常得学着换一种方式,再推一次门。
或者,再退一步,至少虚掩着那些门,不要上锁。
这样的话,遇到一场恰到好处的风,才有可能吹开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