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春梅姐游旧家池馆,杨光彦做当面豺狼
(第九十六回 春梅游玩旧家池馆,守备使张胜寻经济)
因为平安的案子,吴月娘向春梅送礼答谢,礼尚往来,所以“两家交往不绝”。到这一回的开头,又是一年的正月二十一日,西门庆死了整整三周年,孝哥也整整三周岁,春梅往西门家献祭兼送礼,吴月娘也还贴邀请——“仰希高轩俯临”。于是,春梅终于名正言顺地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西门家——游旧家池馆。
从小说创作的角度,这真是了不起的设计。虽然小说的结构呈现出类抛物线的形态,西门家从小到大,又回归小,众角色从散到聚,又回归散;但故事本身毕竟是按照时间顺序螺旋推进的,文本到本回,诸位主角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已经死了许久,如果小说就这样在吴月娘、春梅的故事中结束,那就显得厚度不足,如张竹坡所谓的“则如水流去而无潆洄之致,雪飘落而无回风之花,何以谓之文笔也哉!”
因此,作者在文本临近终点时特意安排了春梅游旧家池馆这一画龙点睛的回旋环节,犹如大雁飞天回环长啸,悠然远去,动人心魄,沁人心脾。从今天旧家池馆的断井颓垣重回昔日花园美人的良辰美景,深深唤醒了读者对三个已故主角的记忆,也让读者在这片隽永的回味中,心无挂碍地走向终点。
下面我们就随着春梅的视角来重新观照现在的西门家。
这一天直到中午,春梅姗姗来迟。乘着四人大轿,家人媳妇紧紧跟随,带着满头“珠冠”穿着“四兽朝麒麟袍儿”重游故地。这是以守备夫人的身份来了,今非昔比的吴月娘自然扫榻相迎,“盛妆缟素打扮,头上五梁冠儿,戴着稀稀几件金翠首饰”。对她来说,尊重春梅不仅仅是因为春梅的身份和权力,更是期待她对西门家尤其是孝哥的庇护。
然而,和许多名为怀旧实为摆阔的“同学聚会”不同,春梅真的是来怀旧的:
一、行礼。前呼后拥的守备夫人一到西门家的厅上,见到吴月娘就“插烛也似拜下去”,无论吴月娘怎样客气,春梅都“务要把月娘让起,受了两礼”;接着又对大妗子“下礼”,彼此客气之后仍然是春梅下半礼。
如果说永福寺里春梅的行礼是出于自然而然的反应,那么此时守备府大奶奶的行礼则是完全的刻意,面对一大堆家人媳妇的目光,春梅丝毫不讳当年出身,不觉有损尊严,可以说春梅是“蓄谋已久”,她太期待能上门好好怀旧一番了——这怀旧自然从活人开始,从回到当年小丫鬟的心态开始。
二、庆生与祭奠。接着春梅见到了孝哥,吴月娘赶紧对孝哥说,“还不来与姐姐磕个头儿”。孝哥“真个下如意儿身来,与春梅唱喏”, 因为是孝哥的生日,所以春梅赠了礼物,吴月娘又谢。
面对春梅,吴月娘虽然“姐姐”长“姐姐”短地叫得亲切,但心中难免不是滋味,让孝哥行礼既是礼貌,也是吴月娘奉承的好台阶。
再接着春梅到后边堂屋,“来后边西门庆灵前,又早点起灯烛,摆下桌面祭礼。春梅烧了纸,落了几点眼泪”。
这就是三周年祭了,虽然现在达到人生巅峰,但春梅应该偶尔还向往旧时的西门家,如果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那该有多好?
三、游园。庆生与祭奠的客套做完,又经过一番有要没紧的寒暄,春梅终于“图穷匕见”表露衷肠:“奶奶,你引我往俺娘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尽管吴月娘以花园荒芜为由搪塞,可春梅的根本目标就是故地重游啊——“不妨,奴就往俺娘那边看看去”。
结果不出读者的所料,关闭许久的西门家花园如今彻底荒凉萧瑟了,一草一木,一楼一阁,卧云亭,藏春坞,翡翠轩,葡萄架,都不再有了,“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往昔多少岁月,“料想经年无人到,也知尽日有云来”。
对于吴月娘来说,良家妇女是不会轻易踏足花园这样的是非之地的,当花园美人帮陆续离开,所有的风流妩媚注定烟消云散。吴月娘自是无所谓,可春梅又如何能忍受呢?这个花园保留着她全部的青春记忆,它曾是金、瓶、梅三人所共有的栖息地,而如今人去园空,睹物思人,能不心有戚戚焉?
四、问床。园子里走走还是客套,最终的目的还是看看潘金莲的旧屋子。春梅先走到李瓶儿的那边:
但见“楼上丢着些折桌、坏凳、破椅子,下边房都空锁着,地下草长的荒荒的”。李瓶儿的屋子荒芜了更久,如今连凤仙花都没有了。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此时的春梅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声叹息,一边激动不已,一边恐惧不安,激动是因为重回“故乡”,恐惧是因为害怕面对荒芜。
“来到他娘这边,楼上还堆着些生药香料,下边他娘房里,止有两座厨柜,床也没了。”
于是春梅就问,潘金莲的床去哪里了。这一问,终于牵起了每个人对往昔所有岁月的回忆。床是什么?
床是睡觉的地方,是回家来睡觉的地方,是归宿,身体的归宿。
床是做爱的地方,是西门家女人们日日夜夜争宠战争的真正战场,是她们个人价值的根本所在。
春梅献身给西门庆,就在潘金莲的那张床上;潘金莲那些年所有“争强不伏弱”的风月故事都在那张床上;春梅陪着潘金莲在失落的夜里黯然神伤,也在那张床前;甚至那张床前还有陈敬济的影子……
床是如此的重要,更是如今春梅怀旧心灵的唯一归宿。可惜,小玉回答说,已经给孟玉楼陪嫁了。春梅又问当年陪嫁给西门大姐的床,又问李瓶儿的床,得到的回答是西门家缺钱用,通通都卖了……
让我们详细盘点一下这些伴随着花园美人美好年华的床吧:
孟玉楼:南京拔步床两张。刚来的时候因为西门大姐出嫁,陪了一张给她。这张床在西门大姐死后抢了回来,(可能因为西门大姐恶死的关系)只折价贱卖了八两银子;另外一张在嫁给李衙内时陪嫁带走;
潘金莲:进门时,花了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应当也属于拔步床),后来下落不明;随后又买了一张六十两的螺钿床(五十七回文本出现了莫名其妙的象牙床,显然出自改写者的拙劣手笔),潘金莲为了这张天价的床没少花功夫(当年她兰汤邀午战睡的就是这张床),所以春梅说当时如何“争强不伏弱”硬要买了来;此后,孟玉楼再嫁,吴月娘将这张床陪给了孟玉楼;
李瓶儿:进门带了一张螺钿床,值六十多两银子,最后贱卖了三十五两银子。
三个女人五张床,正如贲四所说,“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花园美人已成遥远的过去,这些昂贵的华丽的床哪怕还有更多的动人故事也和西门家再无瓜葛,春梅纵然是想寻回哪怕是一张李瓶儿睡过的床聊以为念也无可奈何了。
“可惜了……早知你老人家打发(李瓶儿的床),我到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银子要了也罢。”
吴月娘对此幽幽地回了一句哲人般的回答:“好姐姐,人那有早知道的?”
对此,彼此都“叹息了半日”。的确,人哪有早知道的?即使吴神仙、龟儿卦,都曾经清清楚楚地点明了他们的未来生死,然而早知道又何尝不是白知道?每个人都沉浸在过去,迷失在当下,更迷失在长长远远的未来。
春梅的“怀旧之旅”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相比于这个需要奉承的守备太太,吴月娘宁可不回忆过去的那些峥嵘岁月,她卖掉了那些“多余”的床,也狠狠地甚至永永远远地锁上了花园的大门。
重回席上,吴月娘尽心尽力地陪坐劝酒,可春梅此时心已凄凉。两三年来拼命抓寻的时光记忆,甚至无论是幸福快乐、忧郁仇恨,确实一去不复返了;昔日西门家酒宴上,无数的欢歌笑语,裙带飘飘,而今安在哉?旧家池馆再也没有值得眷恋的地方了。
座上她向两个陪酒的妓女点了一曲《懒画眉》,一连四阕,“从前已往诉缘由”、“从他去后意无休”、“从前与你共绸缪”、“从前与你两无休”,心中满满的回忆,失落,难过,再回忆,现在整个天下就还剩下最后一个“载体”——陈敬济,她忽然无比地想念陈敬济了!
酒席很快就谢幕了,“春梅姐游旧家池馆”也谢幕了。守备太太依旧回到四人大轿,前呼后拥喝道而去。前缘已尽,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西门家。
对于读者,西门家的故事也差不多完全结束了。这一天席上,春梅“多嘴”问了问妓女的名字,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回答:
“郑爱香儿侄女郑娇儿”。
自西门庆死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李桂姐、郑爱月们的消息,或许,她们还在活着的张二官、王三官间照旧游走吗?又或许,岁月变迁,当年李娇儿成为明日黄花嫁给了西门庆,她的侄女李桂姐当红丽春院;如今的侄女郑娇儿已然出现,郑家姐妹又成了谁家妇呢?
这轻描淡写的冷冷几字,闪过的是我们心中对于岁月疾走的一丝恐惧,对往昔故事的许多怀念,仿佛身边多年不见的孩子——呀,已经这般大了!厚厚的《金瓶梅》,也已翻到了最后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