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一曲清歌动九城8·风云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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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清歌动九城8·风云际会


九嶷山下青苇渡,秋风正紧,落叶萧萧,染了云梦一带的烟水气,枯黄色的落叶便有些微湿意。

李白道:“既过宝山,少不得随贤昆仲前去拜祭先贤,再做去留。”

李谟道:“正要请李先生和公孙姑娘到敝下一叙。”

到了谷中师兄妹日常起居的所在,李谟与沈鞠白、许合子先来至那座临水的青石冢,重添新土,再供香烛,许合子更把晚秋的香草采了满怀,轻轻堆在地上。李白、公孙大娘也在坟前焚香祝祷。


大家四下散散,也不拘主客之礼。许合子想起年幼时满山里奔跑玩耍的情形,那时两位师兄年纪也不大,常常带了她翻山渡水,探无数洞天幽境。到如今师父的院子空了,只剩一座石冢,落叶满空山,无处寻行迹。轻轻舒了口气,到底吐不尽这一怀心绪,慢慢往紫霞岩那一带流泉走去。

“合子。”

她没有回头,知道是沈鞠白唤她,自在水边大石上坐了,果然沈鞠白随后坐在她身旁,凝视她面庞道:“合子,这些日子在外面,你可瘦了许多。以后有事,要跟我们说,别再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合子温颜一笑:“也后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了,便有,你和大师兄各有各的路,不见得能事事帮上我。”

沈鞠白道:“既这样,你自己小心些。”

合子心中一痛:你如此说,那真是“各有各的路”了。我知道强求也是枉然,此刻你在我身边,多呆一刻,我便多欢喜一刻。她抱膝坐着,闭着眼睛答道:“这个自然。”

沈鞠白道:“这里冷,你也要回去招呼一下公孙姑娘,咱们去罢。”

合子微笑点点头,水汽氤氲,凝在她长睫之端,沈鞠白看不清她眼中神色。


沈鞠白望一眼合子纤细的背影,沿着流泉往下游走去,猛地里身后一阵风扑来,沈鞠白侧一步,伸手托住,见是一坛开了封的酒,稳稳的一滴未洒。只见李白含笑走来,沈鞠白举起酒坛朝他敬了敬,仰头饮下几口。

李白走近,笑道:“沈兄弟就这么让许姑娘走了?”

沈鞠白不答。李白叹道:“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你不会不明白罢?”沈鞠白摇摇头:“喝酒。”李白也只得摇摇头接过酒坛。


入夜,李白在沈鞠白院子里歇下。公孙大娘与许合子坐在她精舍的屋顶,望着远近黑魆魆的山岳发呆。里许外笛声透过水汽响起,却是李谟站在屋外吹起一曲《折杨柳》。那是湘水之畔的一截新竹,声音格外清亮,把这寂寂空山也听得怔住了,雨滴林动,仿佛都停了一般。笛声悲感,公孙大娘心中戚然,遂怀了短剑跃下屋顶,自往林中去了。

李白在灯下道:“《折杨柳》乃古乐府横吹曲,好题。”自向沈鞠白案上研了墨,写道:

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

美人结长想,对此心凄然。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

沈鞠白看了“美人结长想,对此心凄然”一句,伴着大师兄笛声缭绕,也不禁觉得满襟满袖都冷了。


次日天一明,李谟一身远行打扮,腰间别着竹笛,笑对沈鞠白和许合子道:“我这便下山去了,你们送我一送。”

沈鞠白讶然:“师兄,你这是去哪?”

李谟道:“随处看看,哪里都好,也不必在这山中呆上一世。”

许合子知道在这里终非了局,大师兄早晚要去的,说道:“既如此,我们送你下山。”

李谟笑道:“何必下山,你们送我,须得别开生面——不过是咱们从前玩惯的,合子唱歌,你和我,笛箫相合,追声倚韵。”

沈鞠白闻言苦笑:“你要去了,还拿我玩笑,说到这调弦弄管,我如何能与你相比。”说着也抽出腰畔九节黄铜箫,“舍命陪君子,合子,你来吧。”

许合子略一沉吟,说道:“我便唱李学士的词。”

李白笑道:“有幸有幸。”


师兄妹三人相视一笑,手挽了手飞渡流泉积下的一汪碧水,宛如神仙中人。直到对面山石上方散开,沈鞠白揽襟在石上坐了,合子在他左近凭风而立,李谟比他们略高一些,长身而立。

风过林梢,一池碧波圈圈荡漾开去,许合子迎风掠了掠鬓,唱道:

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

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

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

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不。

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

她唱过一句,笛箫之声便起,蜿蜒随上。秋天高旷,抬头万里,但闻歌声清越,如清泉,如细雨,如春醪,上遏纤云,下截流水;竹笛清亮,拟雨霁之皓月;铜箫条畅,欺仲春之惠风。这三缕乐音交织缭绕,直冲碧霄,惊湘竹而感泣,回九峰而动情。

合子衣袂俱起,喉音一啭,陡然拔高: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她自数月前得知身世,千里赴京,日夜迎送于险地,相思之苦,离别之悲,至此刻方得一吐。她生性要强,一怀愁绪,极少倾诉于人,稍有流露便加克制。情郁于中,翻转良久,全寄新声。她这高音一起,李谟调犯南吕,感叹伤悲,幽昧险隘,沈鞠白铜箫之音清丽绵渺,箫以金制,更是凄楚酸眸。漠漠秋云,潇潇秋水,尽皆萦回聚散。

这一首终了,余音未绝,只听许合子声调再高,犹如万仞插天,独立险峰之上,渺渺然人世已远,猛抬头见更有高峰,萦青缭白,仰望无端,听得人一颗心紧紧地提起来。唱道是:

箫声咽,

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

年年柳色,

霸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

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

西风残照,

汉家陵阙。

许合子喉音之高天下无双,以丹田之气送出,何止这翠谷之中,便是山下人烟处,也尽听闻,当真能令烟霞聚散,林鸟长鸣。后人段安节有言道“善歌者必先调其气,氤氲自脐出至喉,乃噫其词,即分抗坠之音。既得其术,即可致遏云响谷之妙也”,正是九嶷一脉“吐气含音”之妙。那“箫声咽”三字,越高越细,哀转久绝。李谟笛声紧随而上,急如箭,细如针,如千尺高崖抛玉线。

高到如此地步,沈鞠白铜箫之声已不能如李谟竹笛那般曲尽其妙,但他内功蕴藉颇深,一口气托住也不落他二人之后,但觉一缕箫韵始终缠绵在那一股直挑入云的乐音左右。许合子直唱完“灞陵伤别”,下半阙方渐渐沉郁下来。


山壁下李白听得怔怔出神,不觉一行清泪流下:他自己的笔墨,殊不知翻入新声,竟有这般神惊鬼泣之慨。

公孙大娘有感于心,更是泪流满面,她也出身歌舞之门,如何听不出来:合子一字字一声声,全是唱给身旁那人。李谟一意追着合子的歌,丝丝入扣,不肯落下半拍。而沈鞠白的箫声,纵使到了极高极险处,也是不惊不扰,八风不动。他们不必说,这一番情事,已经明明白白了。公孙大娘泣不成声,甩下一串泪珠儿,拔剑起舞。

这一套《西河剑器》,与她宫中常作的《霓裳剑器》意趣不同:淋漓顿挫,豪荡感激,几无女儿之态。但见她进退趋风,夭矫转折。“玉犀”名剑泠泠流艳,一身水红色的衣裳,宛然是大明宫金瓯玉殿的华丽。可这舞却是冷的,便如后人杜牧所言“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许合子歌声既了,笛箫已歇,天地山川皆静,又只有她,悲感无言,以舞诉之。


李白也是天机灵慧之人,这一路如何不知他们四人心中情事,试想这四人于大唐奇山秀水之间,歌舞笛箫,俱称国手。自己有幸目睹,实是不世之奇遇。只怕他们自己,一生中再无这淋漓尽致的一回了。然而大国手之奇技,非要情郁于心,肝肠寸断才能感怀激发么?莫非真如圣人所言“诗可以怨”哉?

李白环望众人一眼,长叹一声,拱手道:“诸位,就此别过。”说罢自行寻路下山,直到渐渐隐身在那片湘竹之中,高吟之声犹自隐隐传来:“……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别君去兮何时还、别君去兮何时还……”公孙大娘深味此句,泪眼模糊,深吸一口气,粲然一笑。

李谟自崖上一掠而下,瞧着她满面泣痕,欲语还休,低声道:“保重。”又扬声对随后跟来的沈鞠白、许合子道:“我也要去了。”青衫只影,一步步消失在林间。

公孙大娘直看着他背影再也不见,方才回过头来,忍泪对许合子道:“那日你想起‘花开花落不长久’,我知终不免有此一别,咱们相识一场,不知何时再会。我这柄“玉犀”送了你罢。”

许合子道:“霓裳,你也不能回长安了。这一走,往何处安身?”

公孙大娘微微一笑:“从前我是跑江湖卖艺的,现下不过仍旧跑江湖卖艺罢了。”说完也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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