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那天或许不是他们生命里最疯狂的一天,却是最难忘的一天,对叶修,对喻文州。
喻文州发现叶修的时候,他正瞪着血红的双眼死盯着丘陵的另一侧。
他看见了很多,又什么都没看见,因为不论他如何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穿过眼前弥漫的硝烟,都是徒劳。
曳光弹在日光里没了颜色,这让其它颜色愈发醒目。本该是红绿蓝的世界,朝阳、草甸和蓝天的高原一角,此时只有一种颜色,暗红——血的颜色。
枪声渐稀,战线推移,天光让隐蔽性大幅下降。传统的地面战争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是后撤,大面积远程炮火覆盖,步兵潜伏前出攻击重点目标。
叶修等不下去了,他起身准备向前穿过火线。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中文,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而他竟然没有发觉。
回身一串子弹打向声源的同时,叶修甚嚣尘上的大脑里出现了短暂的平静,反应过来那声音喊的是“前辈”。
叶修转身滑下土坡,下滑的冲力把刚要爬出弹坑的喻文州又撞了回去。“嗯”猝不及防的喻文州闷哼了一声,按住了自己的右腿。
来路上他躲闪不及右腿被弹片扎伤,没伤到动脉,因此他也没停下,只是边走边做了简单包扎。此时可以感觉到伴随着疼痛,有血正在淋漓流下。
捕捉到喻文州脸上痛苦的神色,叶修的狂乱又甚了几分,贴着喻文州身侧滑入弹坑,扶住他用力摇了摇“伤哪儿了!”
“腿上咬了一口,没事。”喻文州挣扎笑了笑,尽量把语气放平,因为叶修明显失控的肢体语言正让他心底警铃大作。
“炮火覆盖要开始了,我们必须马上后撤。”喻文州摸出绷带,打算隔着衣服直接裹两下止血。
叶修好像没听见喻文州的话,粗暴地架起他,爬出弹坑转到了十几米外的一处土包后面。
弹片撕破了裤管,切开的一块皮肉正翻下来,切面上的无数条血管不断地涌出鲜血,叶修皱眉拔出匕首,把裤管破口加大后一言不发夺过绷带和消毒巾。
“嘶~”酒精接触到创面,喻文州条件反射缩了缩腿,叶修一把按住,迅速包扎后伸手扯起喻文州,低喝“走!”
靠近边境,他们的位置离战区边缘不远,炮火并不稠密,因为交战双方都不希望自己的炮弹落入邻国境内。
喻文州木偶一样由着叶修拉来扯去,踉跄前行,他被这样的叶修吓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他从没见过这么严肃,不,冷酷的叶修。原本盛气凌人的笑容不再,眸光变得深不见底,里面是肆虐的腥风血雨。
叶修像是来自地狱的修罗,眼里只有血。
他们现在身处的是进入安全区前最危险的地段,双方的散兵鬼魅般遍布四周,冷枪不分角度、不分敌我。一夜鏖战之后,很多人神志不清,视野所及的都是敌人。
跳弹,在树上反弹后击中了喻文州的后心,冲力让喻文州呼吸一滞,回过神来。防弹背心并非刀枪不入,所幸开枪的人明显并未瞄准。
甩手挣开叶修的拖拉,喻文州回身射击,远处的草丛里溅起一蓬血花,他闪在了一棵树后大喊“前辈,你到底接到了什么命令!王杰希呢!”
叶修不答话,直接转向。丘陵边缘是一小片低洼,四周没有掩体可以凭藉,穿过去或许只需要半分钟,但半分钟足够把他们变成蜂窝。
叶修的精神不知在哪个空间,本能却犀利依旧。很多时候,在冷枪射来之前他的子弹已经出膛。
两人又走了一公里,绕过低洼地,躲进了一个难民逃离后留下的山洞。喻文州摸出急救包,跪在叶修身侧,手脚麻利解开叶修的防弹背心,衣扣,处理好手臂和肩头的几处伤口。
“沐秋的鹞子,撞山了。”一直在灵魂出窍状态的叶修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喻文州手一颤,刚准备给自己裹伤的绷带落在腿上,弹了一下又滚到了一边,他木然转头“你再说一遍?”
“你说他怎么这么笨呢,不行,我得去问问他。”叶修像是梦呓,突然猛地推开喻文州,起身就走。
撞山?什么意思?完全不合逻辑的情况让喻文州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他下意识地一把握住了叶修的衣襟“那人呢?我问你他们人呢!”
机上五个人,除了苏沐秋,还有两个人来自他的大队,两个来自王杰希大队。操作失误撞山的可能行低到零下,只可能是被击中失控,那生还几率……
“不知道,我不知道。”叶修依旧茫然向前,走向炮火,走向他们的来路,一条死路。
“叶修,你站住!”喻文州大喊,他明白了,叶修的早已失去冷静和理智,他只是本能地护送受伤的自己到达相对安全的区域。
而他现在唯一能赌上的,大概就只剩叶修潜意识里想要保护他的这点儿本能了。
作为大队长,叶修在撤退途中收到“鹞子撞山爆炸,放弃支援。”的情况更新时整个人都懵了,机械地重复了命令后,他扯下了耳麦。
“他们在等我,沐秋在等我,他们是我的兄弟。”叶修回头扫了一眼喻文州,神情茫然,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因为所有的血色都汇进了他的双眼。
“前辈!密集式火炮覆盖,出去就会变成绞肉机里的肉块!你死了还拿什么去找到他们!”喻文州冲上去扯住叶修,拉他转身面对自己。
喻文州向来以思维缜密多线并进著称,但此时他的大脑里,就只剩拖住叶修这一条线。
“只要有一口气儿,我就要找到他,问个清楚!我不信!”叶修也对着他喊。
“叶修你冷静点!你是人,不是神!你现在出去不是去找人而是去送死!”
叶修不等他说完,用力挣开拉扯,挥枪托顶开他,冷笑转身。
“叶修,你站住。”喻文州的声音比叶修的笑声冷了百倍,“扑”是防弹背心落地的声音。
喻文州语气里从未有过的寒意让叶修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身。“艹,你疯了!”眼前所见让他立即拧腰扑回去,抬手抓住了喻文州握着匕首抵在咽喉的右手腕。
“我是疯了,他们是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我无能,留不下他们,但我死也要留下你。”
“你放手!”“你想去死,可以,推一下,然后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喻文州,你够了!”叶修怒不可遏,喻文州死力挣扎。
“嗤啦”利刃划开了喻文州的山地迷彩、T恤、背心,在他胸前从颈窝到小腹划出了一道血槽,匕首到了叶修手里。
“你,我……”叶修手一抖,匕首跌在了地上。喻文州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自己,胸前伤口狰狞,皮肉间鲜血淋漓,怵目惊心。
与其说是利刃划过喻文州胸口,不如说是扎在了叶修心上,剜心的疼痛和满眼的血唤回了他的神志,让他意识到自己几乎亲手要了喻文州的命。
平生第一次,叶修尝到了恐惧的滋味,他手忙脚乱地撕开背包倒在地上,疯狂翻找,直到抓起急救包。
忐忑上前,叶修试探着去碰喻文州,在并没受到推拒之后心下稍安,轻轻拥住人,扶他坐下,靠在了自己怀里。
看到叶修的目光里担忧关切取代了疯狂嗜血,喻文州闭上双眼咬紧了下唇。痛,摧心断肠。刚刚压下的悲伤铺天盖地袭来,他的兄弟们啊,被炮火隔在了天涯的另一端。
“前辈,等天黑下来,我们一起去。”止血处理后,喻文州想用防弹背心暂时掩上敞开的衣襟。
他的手被按住,伤口不深,但足够叶修后怕不已。“再等等,血彻底止住再穿。亏你还是个兵,寻死觅活怎么想的?”
“我……”喻文州并没从叶修怀里起来,只抬了抬眼睫,惨笑“我只想骗你靠近,”叶修一愣,随后低头掰开了他的左手,里面攥着的是一针吗啡。
“呵,我是不是太笨了。”出此下策并非喻文州头脑发热,因为他既不能放任叶修在那样的状态下孤身折返,更需要为两个人赢得冷静和计划的时间,结果险些被开膛剖腹,呵。
牙齿被柔软撬开,轻舐着他唇上的血口,温润腥甜。婆娑的泪光里喻文州看进了叶修的眼,那么近,那么烫。
血泪终于替他们洗去了最后一层伪装,两年后再次亲吻相拥,多用力都已不够,想要更多,想要更近。
痛,是生的证明,也是爱的宣言,更是“你还有我,我还有你,生或者死都要一起”的承诺。
“前辈,天黑,一起去。”失血之后精神体力的双重透支让喻文州昏昏欲睡。
“嗯,你先睡会儿,我守着。”叶修轻吻喻文州微阖的眼睑,悄然拿起放在防弹背心上的吗啡,抬手推进了他颈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