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中开始,我就渴望着成为一个文艺青年。
我居住的那个苏北小城,信息和交通同样闭塞。在我初二的时候,文艺青年一词已被潮流抛弃,逐渐淡出人们的茶余饭后,却在我们小城火了起来。那时候,它还是一个处于食物链顶端的概念,凡夫俗子们都对其顶礼膜拜。
番兔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文艺青年,宽大的格子衬衫和早熟的近视眼,以及带着乡土气息的普通话,掩盖不了它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腔调。他精通各种主义,以及各种主义所对应的人名和作品,同时对各类书目的历史评价倒背如流。
为了有资格与番兔进行学术交流,我半年内熟读了近20部文学作品。
当我就《不存在的骑士》中阿季卢尔福在普莉希拉的诱惑前不为所动的描绘与番兔讨论时,他无神的眼睛内竟透出一丝忐忑:“书读了太多,情节倒是记不太住了……”仿佛是看穿我略显失望的内心,他又像平常一样慢条斯理地说道:“ 《不存在的骑士》作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象征效果最浓烈的一部,探求了存在和自我认知间的关系,而灵魂与肉身间的矛盾与融合,也是该篇小说所极力表达的主题…….”
番兔如同背诵教科书一般滚瓜烂熟,而他故作镇定的表演,犹若灵魂出窍的呆滞肉身,正是卡尔维诺反讽的对象。
我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觉得像番兔这般的文艺青年,未免也太无趣了。
我初三的时候,番兔死于先天性心脏病,他和他家人都很平静,仿佛早已接受这悲戚的命运。
当我们去慰问番兔的父母,发现他的房间书盈四壁。我随手翻开一本,前几页的简介和序被标注得体无完肤,甚至密密麻麻地写着与其他作品的比较,可这风格到了正文便戛然而止。一尘不染的书面,逃脱了笔墨的侵蚀,源自印刷厂的气息仍依稀可闻。
唯一从头到尾被完整读过的书,是加缪的《局外人》,恐怕是篇幅很短的缘故吧。
番兔用常人五分之一的寿命,装了常人五倍的逼,用只看简介这种令人唏嘘的方式。至少他死而无憾,迄今为止,他仍是我们初中文艺青年一词的最佳注脚。
我要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文艺青年,想必这也是番兔未完成的夙愿。
日子按部就班地流逝,转眼就到了高中。
我旁若无人地看书、码字,却从不高谈阔论。因为我心里明白,每周一次的作文课,是我大放异彩的舞台。每当我的文章被老师宣读,我知道我离文艺青年的目标就又近了一步。
又到了优秀作文的宣读时间,这时候来了一个转校生,名叫晓柔,在大城市里读过几个月书,自然也沾染了不少前卫的风气。当我充满隐喻的黑色童话故事让同学们听得云里雾里,她却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
“ 《分成两半的子爵》 ,我说的没错吧?”
仿佛这世上唯我所知的秘密被另一人揭破,起初是怅然若失般的失落,但随后却是如获知己般的惊喜。
“看得出来,你读的书还不少。但这个时代的文艺青年,光读书是远远不够的。”她故作老练的腔调却令我厌烦。
“皮囊和内在,缺一不可。你这么肉嘟嘟的,跟文艺青年的气质完全不搭啊。”
我没有应声,倒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样。她看我沉默似金的样子,倒也相当识趣,乖乖地回到座位,拿起一张废纸就写写画画起来。
上课时,我收到她递来的那张废纸,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
《文艺青年须知精简版》
1. 瘦子永远是文艺青年的主流。我们无法想象一个脑满肥肠的婴儿肥,能够写出什么石破天惊的文字。
2. 烟和酒,是灵感滋生的源泉。看似罪大恶极,实则灵丹妙药。
3. 异性的追捧和拥抱,是文艺青年创作的动力。而身边异性的质量和数量,则是评判一个文艺青年是否合格的重要标准。
4. 文艺青年,外在永远大于内在。
什么狗屁玩意儿,简直一派胡言,读罢后我将废纸揉成纸团,随手扔进垃圾桶。
“不信的话,试试看喽,你是喜欢她的吧?”晓柔指了指我前面的姑娘,那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学霸,虽然长得并不惊艳,但举手投足间的气场令人着迷,我也因为她给我辅导过数学而暗生情愫。
可是平庸如我,却还故作深沉,想要俘获她的放心,无疑是痴人说梦。
“有些雕虫小技,在大城市里都被玩烂了,但对付这些乡下的姑娘还是绰绰有余的。”晓柔不失时宜地火上浇油。
我虽然嘴上强硬,身体还是乖乖地缴械投降。
遵从晓柔的指示,我减肥,略沾烟酒,情书更是写的妙笔生花。奇怪的是,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学霸就乖乖地躺入我的怀里。
“恩,你现在总算称的上一个合格的文艺青年了。” 此时的我,已经瘦得形销骨立,疯狂生长的毛发干脆扎成了辫子,烟酒尚未成瘾,但依旧形影不离。文学成了卖弄的工具,那些死去的人名裹挟着吐出的烟圈,恬不知耻地向姑娘们索取尖叫与呐喊。我沉湎与此,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就此诞生。
在不知所谓的疯狂中,高考如约而至了。而正要感谢高考,让我从鸦片般的美梦中幡然惊醒。
我考了一所普通二本院校,这倒也是我实力的真实写照,但同女神学霸分道扬镳自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那个无所事事的暑假,我除了睡就是吃,加上与生俱来的易胖体质,身体就像努力鼓胀的气球,烟酒本是可有可无,便从此再无沾染。晓柔看了我“不可救药”的样子,也渐渐与我疏远开来。
我摘掉了文艺青年的帽子,杀死了那个哗众取宠的怪物,我只是个爱看书的胖子,仅此而已。
大学生活如同涮锅水般寡淡,值得回忆的事儿寥若晨星。只记得大一时分,学生会文艺部弄了个文艺人才选拔会,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姑娘蹦蹦跳跳地上台:“各位学长学姐大家好,我从小就喜欢唱歌,是同学们眼中的文艺青年,下面我给大家带来一首《泡沫》。”歌唱的如何早已忘记,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失眠时分,我翻开了从番兔家顺走的《局外人》,最后一段话被他狠狠地划了三道杠:一股愤怒清洗了我的恶意之心,夺去了我的希望之情;在这个满天繁星的冥冥之夜里,我终于敞开心怀,拥抱这个荒谬而温柔的世界。
我只想做一个文艺青年,一个堂堂正正的文艺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