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早晨,江面上雾气腾腾,到处白茫茫一片。
江里停着很多船,大多都是为了躲避战乱逃到这儿来的,这些船家平时以载人、捕鱼为生,如今,为了性命逃到这儿来,也都没有生意可做,幸而,那一艘艘的船就是他们全部的身家性命,只要命还在,船还在,总归是有希望的。
只是,即便暂时逃离了战乱,却也不得安生,这日本人指不定哪天就会打到这儿来,到底是苦了百姓,就连水匪也被日本人赶到这儿来了,新来的水匪和以前地盘上的主儿,打得不可开交,更加弄得所有人人心惶惶。
秀秀天天听阿爹阿娘念叨这世道如何乱,她也都是一字一句听进了心里,平时不敢轻易离开自家的船。
船上缺了什么物件,也都是阿娘离开船,然后去很远的地方买回来。阿爹则出去和其他船家打听消息,以便随时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秀秀一个人在船上,正在那里洗米,准备做饭,冬天的江水寒冷刺骨,洗完米,秀秀的双手已经被冻得通红。幸好,这是早已习惯了的事,也就没那么冷了。
秀秀转过身,准备回到船舱里,这时才注意到,岸边一个人正看着她。
这人不过十六七八的样子,个子挺高,却有些瘦,身上穿着破旧的衣服,两只手互相伸进袖子里取暖,一脸迷茫。
秀秀的警惕心一下子就上来了,然而,小女孩到底没有什么见识,一着急就开口大骂起来,那人却没有理她,径直向着江面走来,秀秀见自己的话没有丝毫威慑力,更加着急,放下手里的东西,拿了把鱼叉,一边骂人,一边做出防卫的姿势。
眼看那人就要走到水边了,秀秀更加着急,不经意间,脸都急得通红。
那人却只是走到江边,蹲了下来,伸出手,捧了江水洗了脸,然后便离去了,再没看秀秀一眼。
秀秀问阿爹阿娘,为何江边近几日多了些人,阿爹阿娘说都是些四处流浪的叫花子,这些人也要提防,毕竟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凡事多留个心眼,秀秀听了,便不再言语。
然而,四周的叫花子着实不让人放心,秀秀老远就听到岸边有吵闹声,走出船舱,就看到岸边有人在打架,再细细看,发现是早上的小叫花子和几个人在打,小叫花子看起来很凶,可还是被人给打了,然后,靠着岸边的枯树坐在那里,看起来闷闷不乐。
秀秀觉得惊奇,一直在船上看,小叫花子抬起头来,和秀秀对视一眼,秀秀顿时觉得尴尬,忙转过身,跑回船舱去了。
不一会儿,秀秀再次走出船舱,却不料,小叫花子居然还在那里。
看了许久,秀秀才看出这小叫花子是在钓鱼,不过,钓鱼的手艺和工具都着实让人担忧,秀秀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叫花子听到笑声,气鼓鼓的看着秀秀,秀秀回到船舱里,捡了根鱼竿出去,叫了一声小叫花子,然后,把鱼竿向岸上抛过去,小叫花子伸手接住飞来的鱼竿,什么也没说,拿着鱼竿就开始钓鱼。
秀秀回到船舱里,再出来,小叫花子依旧在那里,然而,一天的时间过了大半,一条鱼也没有钓到,小叫花子看起来准备离开这里了。
秀秀看着这小叫花子很是可怜,就给他扔了一个馒头,小叫花子捡起漂在水面上的馒头,大声回了一句谢谢,便将秀秀的鱼竿扔在岸边,径自扬长而去,秀秀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在那喊,把她的鱼竿还回来。
冬夜的江面,明晃晃的月光映在其中,刺骨的寒风呼呼吹着。
本来在睡觉的秀秀忽然被声音吵醒,跑出船舱,就看到不远处的船起了火,传来打杀的声音。
阿爹阿娘吼了秀秀一句,只叫她回船舱呆着,阿爹去解开锚绳,开始摇动船橹,准备离开这里,可惜,已经晚了,先来的不是日本人,却是凶悍的水匪。
秀秀迅速拿了一根鱼叉握在手里,只觉得胆战心惊,却听到船舱外有人上了船,秀秀跑出船舱,却见阿娘冲了过来,一把将秀秀推进水里,只叫了一声快跑。
秀秀掉进水里,寒冷的江水冻得她一激灵,什么也来不及想,扔掉手中的鱼叉,不要命的游。秀秀游到岸边时,只见江面上火光冲天,哪里还找得到自己的爹娘。
秀秀冻得浑身都在颤抖,全身上下都是水,乌紫的嘴唇隐在黑暗中,就连脸上的泪水都是冰凉。
从小生活在水上的秀秀很清楚,在这样的寒冬,全身上下都是湿的,还是在室外的话,她很快就会冻死,她现在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哆嗦着往前走了一阵,心中想着爹娘,不禁哭得泪眼婆娑。
幸好,不多久就看到远处有灯火,秀秀走到那里,发现是一个破庙,很多叫花子聚在一起,秀秀早已无路可走,只能抱着赌一把的心走了进去。
却见一大群叫花子准备离开这里,看到突然出现的秀秀,浑身湿透,头发全部散在脸上,只当她是新来的叫花子。
秀秀却在一群人中看到了小叫花子,忽然冲上去,死死拉住小叫花子的手臂,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小叫花子想要抽出自己的手臂,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开那双像钳子一样紧抓的手。
秀秀沙哑着嗓子一直说,让小叫花子救救她。小叫花子听着秀秀的声音,伸手捋起秀秀脸上湿漉漉的头发,这才认出她来。
现在,江里水匪的阵阵打杀声已经平息,小叫花子背着秀秀,和其它叫花子一起到别的地方去。
秀秀裹着一面破旗子,那是小叫花子从破庙里扯下来的,而背上的秀秀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一直哑着嗓子哭着叫阿爹阿娘。
秀秀醒过来的时候,却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婆婆在照顾她,只说,是那小叫花子托她照顾秀秀。
秀秀心中悲痛,头昏脑胀,嗓子也火辣辣的疼,小叫花子回来的时候,拎着一条鱼和两个馒头,烤好了鱼,小叫花子,秀秀和老婆婆三个人就分着吃了。
秀秀在江水里受冻,感染了风寒,可如今连吃的都成问题,更没有钱去请大夫。
秀秀的病就这样越来越严重,开始说胡话,喂她的东西也吃不下,偶尔清醒的时候,死死拉着小叫花子的手,让小叫花子别丢下她,小叫花子看着秀秀,竟觉得有些心疼,初见时,那般恣意张扬,现在却是这般模样。小叫花子哄孩子般安抚秀秀,连连说好,心中也在寻思如何给秀秀治病。
当小叫花子头上流着血,浑身是伤,拿着给秀秀治病的药,回到破庙里的时候,秀秀却不见了踪影。
几个叫花子说秀秀死了,让他们扔出去了,小叫花子急了,和这几个人打得不可开交。等小叫花子找到秀秀的时候,秀秀整个人已经僵硬了,身体上结着一层薄冰,就那样随意倒在乱草堆里。
小叫花子站在秀秀的坟前,想起第一眼看到秀秀时,秀秀专注的样子,虚张声势的样子,笑着扔给他鱼竿时的样子。
小叫花子觉得,他们其实很像,都在这命如草芥的乱世里飘零,不知何处是归宿,只要得到一点温暖,就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拥有了希望,其实,他们任旧一无所有。
而现在,秀秀静静躺在地下,终于可以不用担惊受怕,终于可以和爹娘团聚了,世间的险恶,再不必去理会,生在乱世的艰难,也再不必担忧……其实,也没什么不好。